那边李大头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这边刘兰芝的心却吊了起来。
她嗅到双双的不对劲。这丫头似乎又在琢磨什么点子。而且这点子和沈复肯定有什么关联。她已经放弃阻拦女儿去见沈复。她也年轻过,知道感情涌起时就像狂风巨浪,任凭什么也无法阻挡。何况沈复这小子,看起来也是个不错的人家。仅仅因为出身太显眼而棒打鸳鸯,未免太过残忍,也太过愚笨了。所以这两天双双在外面忙前忙后,回来累得像条狗,刘兰芝什么也没说。自己与陈方的事,到底还是让双双发现了。自己做了这样的事,却还要女儿如何冰清玉洁,实在没这个脸。开口不是,闭口也不是。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但今天的双双有些古怪。她吃饭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东西。自从见了沈复,她每次吃饭都在胡思乱想,眼睛亮得跟水银灯似的。刘兰芝习惯了。只是今天,双双出神地想着,居然皱起了眉头,像是遇到难办的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比猴儿还灵活。看样子是在琢磨什么事儿,用心了,入脑了,不是单纯的幻想了。可她到底在琢磨什么呢?刘兰芝没有打草惊蛇,她一如往常地吃完了饭,理了桌子。
双双吃完了饭就匆匆进了屋,还关了门。刘兰芝听到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你在找什么?”
“没有。”屋内传来双双闷声闷气的回答。
肯定有。欲盖弥彰。掩耳盗铃。一叶障目。刘兰芝心里莫名蹦出这几个成语,这几个成语在她心里旋转,它们都是用欧阳询的字体写的,黑底白字,越转越快。不行,要沉住气,要察言观色,要顺藤摸瓜。刘兰芝没有继续问,她起身去了灶台,开始洗刷碗筷。她洗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屋内有些静。翻箱倒柜的声音没了,却有一声轻微的吱啦声,跟老鼠似的。
刘兰芝背脊上却忽然一股冷意,仿佛有两道冰凌落在上面。她一回头,看见双双打开一小条门缝,露出两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狐狸一般盯着自己。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双双砰一声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双双的房门大大方方地打开了。这次开门听到的是嘎啦声,跟鸭子一样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刘兰芝听到双双甜甜地拖着长音,喊了一声:“娘。”
刘兰芝回过头。双双笑得跟蜜糖似的,亲一口都要甜软了脚。
“丫头想要什么东西?”刘兰芝问。
“你不是说,那筐橘子还要送给刘嫂么?你都忘了。”
“哟。还真是。差点忘了。”刘兰芝一拍脑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心里却明白了几分,这丫头,要把我支出家门呀!可支出去,是为了什么?难不成,要往家里招男人?刘兰芝吓了一跳,随即又责怪自己胡思乱想,双双才几岁,她的秉性,为娘的最清楚。不对……还是有问题。这丫头要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万一给男人骗了,着了道,可就糟了。
这不一定是道德问题,可以是知识问题,以为身体能留住男人的心,就死心塌地地付出一切。刘兰芝想着想着,心里越发寒冷。可她转念一想,去刘嫂那儿大概五分钟,回来稍久一点,也就七八分钟,这么短的时间,能做什么呢?这样一想,她的心宽了一些。再一想,今晚听说要酬神打醮,难不成是这事儿?可我也没阻拦她去。酬神打醮,刘兰芝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划过一道闪电,脸色阴沉下来,有些忧虑不安了。
刘兰芝忽然绽开笑容:“我这就去送。”她走进里屋,提出一篮子绿中带黄的橘子,匆忙跨出了房门。
待刘兰芝走了两三分钟,双双摸到门口,往外看了看,见无人在外,连忙锁了门,跑回自己的房间,将压在被子底下的那一件衣服抱了出来,左看右看。
这是一件白色蓝边的旗袍,绸缎做的,料子极好,摸起来就像流水般顺滑。最特别的,是它的苗条修长,而且一贯到底。满清时候,北方满族女子多穿宽大平直的旗袍,而汉族女子,则延续着中国古代传统的“上衣下裳”的穿法,裳便是裙的意思。汉代以来,女儿家只能穿“两截衣”,一贯到底的长袍是男人的专利。然而辛亥革命终究推翻了过往的皇帝,就像拔起了老树根,连带着枝枝叶叶,也要给它全都拔掉。城市的男学生女学生都开始反抗旧势力,连衣服也要改,改得平等,改得平权。《女儿经》曰:“为葚事,两截衣,女儿不与丈夫齐。”凭什么呢?是啊,凭什么?接受了新思想的男女学生们不满了。凭什么女孩儿就不许穿长衫长袍呢?渐渐的,城里有女学生穿起了长衫,她们剪了头,放了足,路上遇见乍一看,还不知是男是女呢。这长衫长袍,本是女性追求平权而消防男性长袍而生,却被市民们误以为是历史记忆中的那个“旗袍”,许多人便这么喊。结果惹得那些女学生满面怒色。中国好不容易推翻了满清的帝制,我们怎么会穿那异族压迫者的衣服呢?揪住那些小市民的耳朵,大声跟我念,这是“长袍!”,这是“长衫”!她们不知道,尽管她们的嗓门都很大,后来报纸也专门写了文章,喊这长袍叫做“中华袍”或者“祺袍”以示区别,但历史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回归原点,将它唤作了“旗袍”。
这女式长袍虽然还只是星星之火,但在城里已经闹出不小的动静。人们都觉得耳目一新,乐意观瞧。新潮的女学生们更是尝到了新时代、新气象的甜头。不少店家开始订做女式长袍,但要论质量,还是红帮裁缝做的好。而双双手里这件,便是红帮裁缝新做的。人家有那个观念和胆识!
紧身,元宝领,圆襟,窄中袖,衣长至膝,纯白的底子,光洁明亮,滚边是青色的,扣子是青色的荷花结。不论款式还是细节,都是一等一的新潮。哪怕城里的姑娘,见过的也没几个。
双双迫不及待地穿上这件衣服。当镜一照,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胸前两座高峰像是突然从平坦的旷野中拔地隆起,曲线像是流水般妖娆动人,光影衬托之下,更显挺拔高耸,身后的臀部曲线,也柔美地弯曲上去,让银光闪闪的意料勾勒出粗粗的银边,再失神的眼睛,也无法忽视这两道华美的曲线。
再看自己的脸庞,因为元宝领可以往上翻,直抵下颚,稍稍拢住了下巴,美化了脸型,显得小家碧玉,温婉可人。大大的黑眼睛像是月夜中的白玉,又闪又亮,五官是那么匀称,皮肤是如此细腻,平时野惯了,她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美丽。而现在,她忽然像是打开了一扇门,无数光从外面涌了进来。她的眼睛停在镜中,根本无法抽开。
双双扎好了头发,夹了几个闪亮的小饰品在上面。她在镜前转了两圈,满意地笑出了声,一蹦一跳地往屋外走。
沈复大哥看了一定喜欢。双双心想。她想着,脚步更飘了,就像得意的小马驹,又蹦又跳地出了家门。正在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她忽然看见刘兰芝端着一篮子橘子立在门口,两只幽幽的眼睛像豺狼一样盯在自己身上。双双倒抽一口冷气,僵住了。
“你这身衣裳哪儿掏出来的?穿成这样去哪?”刘兰芝放下篮子,大声质问道。
“你不是去刘嫂家了吗?你骗人!”双双脑子懵了,她委屈道。
“你穿成这样是要嫁人吗?”刘兰芝叉起了腰。
“你明明没去!你骗我!”双双稀里胡涂地觉得自己委屈了,哭了出来。
刘兰芝快步走来,拉住双双的手肘,把她往屋里拽:“换回来!今晚别想出去。你还嫌自己不够惹眼么?”
双双一听,心中一惊,以为母亲已经知道了王彬的事。她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一直凉到心窝里。
刘兰芝帮双双换下了衣服,穿回了粗布衣裳。她左看右看,觉得不对,目光游移到头发上,恍然大悟,伸手摘下了闪闪亮的小饰品,她又盯着双双看了一会儿,忽然又拨乱了双双的头发,就像成心捣蛋,要把双双往难看里头整。忽然,她的手停住了,迟疑了几秒,商量似的问:“说真的,今晚咱就不出去了吧?”
双双被母亲搞得一肚子怨气,又听了这话,忽然一股怒气窜了上来。好啊,我不过是给王彬扑倒了而已,身子还清白着,怎么就没资格梳个漂亮的头发?怎么就没资格戴点小首饰?那新潮的衣服,不穿也就罢了,怎么就连平时的打扮都不可以了?让沈复大哥看到这样邋遢丑陋的自己,还不如死了!
刘兰芝见双双神色不对,长叹了一声,劝道:“行,去吧。记得跟好那小子,少搭理外人,别乱走,行不?”
双双闷不吭声地点了点头。可胸口却一个劲地起伏,嘴巴撅着,无比倔强的模样。
不让我穿。我还偏要穿!
双双回屋,趁刘兰芝不注意,将长袍挂在窗外的树枝上。饰品没了不要紧,双双还有。
她从抽屉深处掏出了沈复送她的宝贝银钗子,揣在怀中。她穿着粗布衣裳和母亲道了别,出了门。走了一会儿,忽然绕到屋子的后面,在屋后悄悄换上了那件秀丽新潮的女式长袍,又扎起了头发,郑重其事地将那闪亮的发钗插在黑发之中,银光灼灼,浑然一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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