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去哪！我该去哪？
双双在山路上飞跑，树木草丛依次让开，为她让出一条路。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帘，撒了一路。她的脑海中一片混沌。那些大兵追赶的声音似乎紧紧跟在背后，一张张鬼脸哈哈大笑，仿佛一回头就贴在眼前。娘的躯体随着匕首上下颤动……沈大哥的声音从高到低，一路远去，最后一声重响……佛印和尚守在屋里，刚才那一声枪响……双双的脚剧烈地颤抖，仿佛有人抽走了她的神经，空荡荡的，不知踩在哪里。
再往山上走，只有一个凉亭了。无路可退。双双脚一软，扑倒在地上，她的手按在石阶上。石头又硬又粗糙，擦破了她的皮。浩瀚的星空，事不关己地闪烁无垠，阴阳怪气的月亮挂在空中，像是一把收割人头的镰刀，摇摇晃晃，若隐若现。
躲起来……躲起来！双双仅有的理智小声地告诉她。
她哭得喘不上气，却依稀听见男人沉重的脚步、粗重的呼吸、腥臭的味道，正大踏步拾级而上。双双像是落难的小兽，连滚带爬地往山路边上的草丛中钻去，草叶中有扎手的刺，刺得她直呜咽，她不敢出声，更不敢停留，一张蜘蛛网黏糊糊地贴在她的耳垂上，她也只是迅速地拨开了，她像是一只闯祸的穿山甲，在草木间一个劲地打洞，往更深处钻去。她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并不大声，但在她听来，简直像大喊大叫一般，她捂住自己的嘴，用鼻子艰难地吸气，爬到了悬崖边，蜷在草丛后面。
她听见男人的声音！靠近了，又近了！她全身的血液凉了半截，无数冰冷的霜块滑进她的心脏，连呼出去的气，都比西北风还要寒冷。紧绷的神经快断了。神经在她的身体中铿锵有声地断开，如同琴弦崩断，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尖叫，琴弦劈打在肉上，像是撕咬一般疼。从里面劈打到外面，甚至切开皮肤，像草芽儿一般破皮而出。
一声枪响！
如同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双双混乱的思绪重归恐惧，她听见子弹划过的声音，听见肉体破碎的湿淋淋的声音，听见重物倒地的声音。仿佛有一双爪子，狠狠地钳住了她的心脏，又捏住了她的气管，她像猫似的弯弯曲曲地呜咽了半声，又硬生生吞回去，她的手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抓住了悬崖边的草叶，抠住了外干里湿的泥土，在上面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爪痕。
枪声仿佛击打在双双的心上。她好像看见佛印和尚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像是睡大觉一般趴着，一动不动，一大滩血从他的腹部滚滚而出，一把尖刀握在他手中，指头已然僵硬，掰也掰不开。可转瞬间，她又看见佛印笑盈盈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油纸包裹的桂花糕，举得高高的，对矮小的自己俏皮地说：“《静夜思》谁背来，就给谁吃！”她看见自己的双手也举得老高，一个劲儿地跳，嘴里嚷着：“我会我会！”阳光从榆树的叶隙间洒下来，落在佛印光光的秃脑袋上，一个又一个圆斑，凭空多生了几个戒疤，她的余光还看见许多小手在空中高举，蹦跳，一上一下，许多张嘴嚷嚷着，喊叫着，大笑着，佛印的脸上笑开了花，眼睛瞇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又一枪响！
仿佛黑白无常抡起了铁链，向石阶使劲砸去，溅射出金色的火花。仿佛娘死前的抽搐。双双仿佛看见娘在抽搐，她的嘴巴半张，牙尖还咬着那跳动着的人耳。黑色的血液从娘的嘴角溢出，流到她的寻常粗衣上，染黑了一大片。娘的眼角吊着，黑黑的眼珠子盯着自己，一只手伸向自己，诈尸般挥舞，仿佛在愤怒地驱赶蚊虫，但分明是在叫自己快跑。她又看见，娘穿着破旧的衣裳，绑着头发，打开了门进来，光芒从她身后照过来，看不清她的脸，待她走近了，她温柔沉静的脸仿佛被光打亮了，娘笑嘻嘻的，端着一篮子新洗的瓜果，走到自己身前，双双放下手中的针线，感觉到娘宽大粗糙的手正摸着自己的后脑，接着听到娘说：“休息罢，双丫头，新鲜的，快尝尝！”双忙不迭地从娘手中的篮子里面抢了一个带着水珠的瓜果，双手沉甸甸地捧着，一闻，是一股果木的清香。她抬头望向娘，娘也脉脉地望着自己，她看见娘眼角的纹路略略有些加深，早年间白皙的脸庞，变得粗糙。可她眉宇间的笑意，大手的温暖，爱怜的眼眸，却仿佛永不消散。
再一枪响！
如同惊雷划破长空，将精致的山顶凉亭劈成碎片，里面乘凉下棋的人尽数劈成焦炭，他们倒在地上，像是一捆捆焦黑的皮袋，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双双的心碎成一块块，仿佛村外河水中倒映的满天星斗，全然捞不起来。双双捂住了眼睛，将自己的脸埋在手中，却仍旧挡不住自己的视线，她仿佛看见了沈复，躺在坚硬的岩石间，面部朝天，双眼紧闭，他的镜片碎了一块，镜框弯曲，卡在岩石缝间，而他却熟睡一般，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他的胸口被石头高高顶起，双手大张，挂在一边，脚部随着地势向下弯去，动作仿佛在梦中腾飞，可他的后脑却破了一大块，凝固的血液像是暗夜的阴影，贴在他身上。
然而不由自主的，一转眼，双双又看见了沈复，他穿着笔挺的黑色学生装，带着学生帽，挺拔地站在自己面前，面容白净，眼眸若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的身后是无数城里的学生，他们也穿着干练的文明新衣，正举着小旗子，气势如虹地喊出一些话，那些话听不分明，却能明白是好的，他们的眼神充满了鼓励，充满了催促。
双双抬起头，盯着沈复沉静的双眼，沈复朝她伸出一只手，他的手很好看，细腻，修长，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手，双双一把拉住了那手。沈复的笑容更大了，他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从自己的耳垂一路滑下来，仿佛丝绸般的触感，一路走到了下巴，接着沈复一把将自己抱入怀中，两只手臂紧紧地扣住了自己，双双的身躯贴着沈复的身躯，温暖从沈复的身上一阵一阵地传来，仿佛沈复便是太阳，她幸福得喘不过气，却流下了泪。她听见学生们的喝彩和掌声，山呼海啸，排山倒海。再一抬头，是沈复深情而温暖的脸庞，他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在自己耳边款款地呼喊道：
“娘子……”
这一刻，如同凌冽的秋风扫开了散乱的落叶，双双在混沌的思想中，听见了自己仅有的理智。保护好自己。不能让他们白死。保护好自己，要清白，清白……
双双往草丛边缩了缩，她使尽全力让自己呼吸平稳下来，也竭力不哭出声。
枪声响了不知几次，每一次，都打穿了她的灵魂，每一次都仿佛要让她昏厥过去，可无尽的幻象在她眼前环绕，上映，有声，有色，有气息，有味道，逼迫她清醒，强令她不晕倒，她艰难的思维中只剩下躲避的本能，她已经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她要做的，便是躲起来，躲开那些可怕的脚步声和枪声，她只觉得，只要躲过去了，离它们远远的，就会看见佛印和尚提着桂花糕，看见娘温馨的笑和她手中新鲜的瓜果，看见沈复大哥深情的眼睛和他那一声柔肠百结、沁人心脾的“娘子”。双双觉得自己能等到。她只要躲开！只要避开！
就在这时，她听见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传来了，色拉一声，又色拉一声，一步又一步靠近了。双双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瞳孔急剧放大，她倒吸一口冷气，手脚顿时如冰霜般寒冷，死人般的青色蒙上脸庞。没有什么选择，危险来临，她必须马上避开，必须立刻躲开，不然，一切都没有了。不然，一切都会被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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