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了。

李大头飞奔的脚步震碎了晨雾，他的眼眶通红，额头青筋狂跳，眼珠子瞪得比鸡蛋还大。他咬着牙，几乎要把牙根咬碎，脸上紧绷的肌肉像是蚯蚓一般不住扭动。他的手里端着盒子炮，朝身后的人大喊：“王八羔子他妈的给我快一点！”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奔去。他们像是着了魔，手舞足蹈，慌慌张张，每一个人都跑得踉踉跄跄，口中的喘息也支离破碎。几个跑不动的大兵放慢了步子，捂着自己的横膈膜处大喘气，李大头立马拿枪指着他们，怒喝道：“给老子跑！”

那几个大兵露出痛苦的表情，勉强地迈开步子，脸上坠下豆大的汗珠，跟在队伍后面。

跃丰班长气喘吁吁，面露菜色，他吃力地问：“那些人……该不会……”

李大头紧绷着脸，不说话，跑着跑着，忽然绷不住了，他一边跑一边嚎啕大哭起来，轮圆了拳头，猛砸自己的脑袋：“都怪我！都怪我！”

跃丰连忙拉住了李大头的手，却被他拽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老周连忙扶住了跃丰，朝李大头喊道：“大头……你这样也没用，咱还是快、快点吧！”

李大头止住了哭声，他憋着一股劲儿，脸色越来越黑，忽然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像是冤鬼似的长号，他带着哭腔，万分悔恨地喊道：“我对不起他们啊！”

高声振地，惊起一群飞鸟。

晨雾起了。天空由掺了灰色的黑暗变成了青灰色。

湿漉漉的雾气，像是一条又一条漂浮的长河，在石塘村中游动。火苗子还在残垣断壁上扑腾。紧挨着的房屋被砸的七零八落，有的烧的焦黑，有的只剩下地基。会场上的黄布被火烧的一塌糊涂，供桌碎成两半，几个村人的尸体躺在地上，像是狂欢后的大醉。酒桌间一片狼藉，桌椅翻乱，盘喷碎裂，几个衣衫凌乱的女人躺在树下。大兵们的死尸，也怪模怪样地躺在地上。

火苗噼啪地烧，其间夹杂着女人哭号的声音，孩子哭娘的叫喊，男人沉痛悲苦的哀嚎。硝烟弥漫，尘埃迷眼。

阿豪像一具僵尸，恍恍惚惚地走了下来。

他没有了意识，没有了思想，他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走下来。

他的神识已经随着双双一同坠落到那无边的黑暗中，永无归途。

天亮了。鸟鸣响彻已经在树上。天空变亮了，阿豪抬起头，望向远处起伏如波涛的远山和压着大地的灰色云层，不禁发了傻。

昨夜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噩梦。天亮了，梦醒了，一切应该如故。双双还在屋子里，为自己准备好吃的早点。用她那个雕花的竹篮子端来，竹篮子有三层，上一层放凉菜，酱瓜、略带甜味的咸菜，吃起来爽口。中间那层是鱼肉，有时候有虾子，全都用清水煮，加一些葱姜蒜，又鲜又嫩。最底下是白粥或者小米粥，底下最保暖。双双会穿着她那件蓝色的褂子和淡蓝色的粗布长裤，提着这个雕花的小竹篮，带着丰盛的早餐，来给自己这个大病号填饱肚子，然后擦洗一番。

她甜甜地笑，每一次擦洗，都会开阿豪的玩笑，笑自己像个小姑娘，自己每次都会满脸通红，于是双双笑得更加开心了。没错这是一场噩梦。马上回去自己的房间，等着双双来，好好跟她道一句辛苦，多说几句感谢，经历了这场噩梦，阿豪才知道，双双对自己是那么重要。往后的日子，就算死，也要待她万分得好。双双，我等你。我马上回去，乖乖躺好。

阿豪像是游魂般走下去。他却不知避过双双的屋子。他远远看见了那个屋子。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他知道自己必须蹑手蹑脚。双双或许还在睡觉。嘘，不要吵醒她，她总是忙家务，睡得晚，早上又要准备早餐，很辛苦。让她多睡一会儿，哪怕一炷香时间也好。阿豪放慢了脚步，一摇一摆地走过院子。他抬起头，看见了院子。

他久久地望着院子，像是凝重的石头。他看见一个脑袋。他看见挂在晾衣架上的蓝色褂子，被火烧了一大半，上面还是亮晶晶的蓝色，下面却已经焦黑，地上躺着三四根熄灭的火把。水缸边，倒着一个竹篮子，被人踩碎了，星星点点的竹片散落在篮子边上，雕花的纹路嵌在泥巴中，竹篮的盖子翻滚在远处，一边的竹条已经炸开，像是婴孩儿头上的毛发。

阿豪呆住了。他疑惑地摸摸脑袋，仿佛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电光火石般，他想起了什么，当即浑身一抖，脑中“轰”得一下，跪了下来，心脏一阵撕裂般的绞痛。他捂住了心脏，皱着眉头，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低沉的呻吟。

有人来了。阿豪勉强抬起头，看见满面泪痕的小石头站在石磨旁边看他。小石头走向阿豪，神色哀伤地问：“双双姐姐呢？”

阿豪一阵呜咽，他泪流满面地指了指悬崖那边的方向，头一低，扑在了泥土上，爬都爬不起来。

小石头肩膀一抽，嘴巴向下一撇，像是要哭，却憋住了，迈开步子，往阿豪所指的方向跑去了。

阿豪跪在地上，捂着心脏，呼吸困难。他还不死心。他的眼睛不住地扫视双双所住的屋子，妄图寻找双双存活的证据。房门旁边有一张小凳子，那肯定是双双坐过的。这小石磨，她肯定也拉过，磨豆浆，磨豆腐，都可以。角落有一筐帽草，半成型的帽子半插在草叶中，边上还立着几个小巧的草猫草狗，活灵活现，异常活泼，仿佛正在欢欣地跑步跳跃。

不知过了多久，阿豪的眼前出现了无数的双双，双双在编草帽，双双在晾衣服，双双在玩草编的小猫小狗，双双穿着蓝褂子，笑脸吟吟地提着篮子，给阿豪送早饭……忽然一眨眼，什么都没了。双双没有了。

阿豪的心痛得越发厉害。他一边流泪，一边倒抽凉气。熙熙攘攘的人声上来了。他扭头一看，是李大头。

李大头带着兵上来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神色却无比绝望，他见到阿豪，先是一惊，随后便神色哀戚地站在那里，千言万语，不知说什么。

心如刀割的阿豪见了李大头，稍稍清醒了一些。他想起双双已经永远离开，再看见李大头，更是愧不敢当。他自以为清醒，结果仍是迷迷糊糊，他记起了李大头那军令如山的话——伤害战友的人，必须死，私自拿枪的，必须死。还有他对自己立下的绝不违背的毒誓——伤害双双的人，必须死。

在剧烈的心脏疼痛中，阿豪忽然明白了，也忽然胡涂了。他不知自己是明白还是胡涂。他只是变得更加坚定了。阿豪朝着李大头凄绝一笑，朝他快速地磕了三个头，拔出盒子炮，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心里头默念最后两个字——双双——扣动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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