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余蓝现在就像只比格犬,顽皮、吵闹,但容易被驯服。
他就像被驯服的比格犬。
在阿姨回来的第一天,他变得安静许多。阿姨疲惫的倒在沙发上,他会端水给她、会替她盖被子。
阿姨没回她自己的房间睡,她睡在余蓝平时睡的沙发上。于是那晚余蓝就离开了。
何青初越逼自己睡着,就越发在意。余蓝说过了,就是饲主与宠物。这是何青初怎幺样的都无法理解的上下关係,太让人摸不着头绪了。
隔天他们在学校见面,两人也没什幺机会私下对话,何青初甚至不再好奇余蓝昨晚是在哪里过夜,因为从他们认识到现在,余蓝总会有突然消失的那幺几天。
倒是阿姨在家的时候,余蓝都乖乖出现了。他们俩人在家也不是总说话,他们之间时常是沉默的,余蓝会泡着咖啡,手法很熟捻。他连阿姨家的研磨机和常见的虹吸式咖啡壶、摩卡壶都能挖出来。余蓝清楚阿姨的口味,就像为她泡过了上百次。阿姨这时就会负责坐在中岛前,静静的看、静静的品尝。
满屋子的味道,全是那几杯咖啡的焦糖味、果味。
它们浓醇的香气、酸度。苦的。
何青初就像自虐似的没躲回房里,她屈着膝窝在沙发角落、糊里糊涂的转着电视。这里的气味使她开始头晕。她在等待阿姨说话,或许她能从话语之间猜测出他们真正的关係,或许,等何青初有了答案就不会再对那个人感到好奇了。
可是那两个人总是很安静,就像之间有什幺隐形的传输线,悄然无声的,却能知道对方的想法。
会不会,他们是在等待独处的时间呢?
何青初想到这便有点难受,毕竟没有谁会希望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她关上电视,跟阿姨说要回房间做作业了。而知道班上没作业的余蓝也只是悄悄的抬起眼看她,一秒钟,又没事般的继续摺滤纸。桌上已经有三杯咖啡,每杯阿姨都只有浅尝几口,就像在试味道。
何青初走回房里,没把门全关上。她小心翼翼的留条细缝,怀里抱着抱枕,就这幺坐在门后,把头靠在门沿的墙上,像是在发呆。
等了许久,外头还是静悄悄的。何青初放弃的叹口气,她起身準备把门关上。
「下次……调酒给我喝吧。」阿姨淡淡的嗓音使得何青初内心微微一震,阿姨的嗓音洩漏着她很疲倦,她比何妈小十岁,此刻的声音却比何妈跟何爸吵架时还要沙哑落寞许多。「很久没喝到你的B52和rainbowshots了,我很想……」
「不要,我不想再帮醉鬼善后。」
何青初垂着眼听着,最后又默默的坐下来。
「为了庆祝离婚不行?余蓝,我想庆祝一下。」
「终于──?」
「前天……离婚官司打赢了。」
何青初并不惊讶,她早猜到阿姨和姨丈会走到这一天。但她把头埋进抱枕里,空气变得稀薄、呼吸沉重。呼──她始终没办法让自己保持轻鬆。
「真幸福,我想庆祝。」
「……别装潇洒,这样没比较帅。」余蓝轻轻笑了几声。
「你有资格这幺说我吗?」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余蓝安静的递上下一杯,咖啡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何青初的脸从抱枕里解放出来,她压抑自己的声音,轻轻的喘着呼吸。
「如果妳真的想喝,等一下叫何青文回来前买几罐啤酒。」
「啧!」阿姨似乎是放弃了,她转转咖啡杯,看着余蓝,是很认真的眼神。她问:「找到喜欢的人了吗?」
余蓝还是笑笑不说话,每当他不想回答的时候都是这副模样。何青初待在房里,他们的对话声微弱、有些若即若离,不过何青初又好像能想像余蓝的表情。
「不要害怕失去。」阿姨这幺说。
这句话有些突兀,也让何青初毫无头绪。可是他们却好像彼此都懂,这个话题他们不知道聊过几次了,何青初觉得自己真像个局外人。
余蓝还是不说话,何青初乾脆小心的关上房门,她知道余蓝是不会再多说什幺了。何青初花了一点时间,她把书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地板上,开始没有目标的整理。笔记本、课本、零散的糖果,还有糖果纸之类的垃圾。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总得找些事情做。
她又起身,把书柜里的书全都拿了下来,开始擦拭书柜上的灰尘。
不要害怕失去。这句话是过去式,这代表余蓝曾经失去过什幺。
何青初什幺都不知道,她也不了解。当然,她和余蓝之间也一直都只有自己单方面的好奇。
阿姨知道的所有事情,她都不知道。
何青初茫然的环顾整个房间,最后开始拆棉被套。
她不是个勤劳的人,光是被套就拆的零零落落。
何青初心想,她虽然不懂阿姨话语间的意思,但她也知道那个人私底下的样子。她知道,在余蓝吊儿郎当的外表下,其实是一个还算温柔的人。
她知道余蓝会和她一样突然一个人发起呆来。但其实自己什幺都没在想,就只是单纯的放空而已。而余蓝是看似放空,却又好像很认真的想着什幺。
还有,阿嬷总说余蓝可以吃三十颗水饺,可是他其实可以一次吃五十颗,很夸张。每次他们都会抢水饺吃,因为余蓝总是会『不小心』吃到何青初的份。
嗯──他似乎会抽菸,但烟瘾不大。
说似乎会抽菸的原因是,他偶尔会站在客厅外的阳台,他会拿出香菸,动作会迟疑,而每到了最后,他就只会把菸叼在嘴里,不点燃。每次都这样。
在几个月的相处过后,何青初渐渐知道了余蓝在学校与私底下的差别,还有他厚脸皮嘻嘻哈哈的模样、沉默时发呆的模样,可是就算透过刚才偷听来的对话,何青初还是不知道,为什幺余蓝不愿意好好的谈一场恋爱。
想了那幺多,何青初愣愣的看着手里揣着的枕头套,她不知道自己干嘛要想那幺多,也不懂自己在较真什幺。她的为什幺有太多,一天就可以有不少疑问。她认为自己太无知,难怪会突然什幺都好奇。
当晚何青文果然带了几罐啤酒回来,还是水果味的。
啤酒就这幺摆在餐桌上,一直到晚饭过后还是没有人动它们,于是又被何青文收回冰箱里了。
那个夜晚特别漫长,或许是何青初把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的关係,她有点累,但却没有睡意,这很让人困扰。大约是在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何青初不耐烦的在床上拳打脚踢一阵,最后决定去客厅泡杯热牛奶喝。
她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因为没和阿姨正式同住过,导致她这几天在家都有点绑手绑脚,除了吃饭时间就几乎都待在自己的房里,偶尔也会侧耳偷听房门外的动静。
何青初拿着马克杯,她看着空蕩蕩的沙发,上面只有一条余蓝常盖的薄毛毯,沙发上的靠垫也凌乱的散在地上,却没看见应该沉沉入睡的余蓝。何青初抬头,她看着阳台上的背影,倒进几匙奶粉、加上热水。
看起来真寂寞。这让她想起外公离世前,比较亲近的亲戚都聚在外公的病床旁,那时候的何青初还很小,小到她有时候还是会梦到当时的情景,然后一起床就会误以为那就是一场梦。现实和梦之间总是这样缥缈的,让她分不清。
当时外公就抓着何青初的手,要她不许哭。
「不许哭,妳哭了阿嬷就会哭,妳阿母也会哭。」
其实何青初早就忘记外公的模样了,模模糊糊的,她却一直都记得外公当时问她的话:「那妳还要不要哭?」
模糊的记忆,又或许真的是作梦。
嗯……外婆那年就站在乡下的田埂上,那是丰硕收割后的一片光秃田地,还有远处也略显光秃的山脊,当下何青初就死藏着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她真怕外婆会哭。
从此,她就不喜欢一个人的背影,就算四周人潮拥挤,她还是会觉得背影寂寞。
何青初拉开阳台的落地窗,余蓝转过头,傻傻的看着她。
「喝牛奶吗?」何青初没等对方回答,她转身拿起客厅桌上的两杯牛奶,走出去。
牛奶冒着热气,余蓝盯着许久,他安静的取下嘴里叼着的菸,没有菸盒也没有其他包装物,就这幺单根直接塞进胸前的口袋里。他最后才接过牛奶。
「睡不着吗?」余蓝问她,低头啜了一口。
「你才是吧。」何青初看着前方,那里什幺都没有,只有一条空蕩蕩的马路,还有对面整排的住宅楼房。往天空一瞥,还有点雾茫茫的,没有黑夜的深沉,也还没到翻起鱼肚白的时候。「你在这里干嘛,有什幺好看的?」
「睡不着放空不行嘛──」
「放空?沉思吧。大人的烦恼吗?」
「那妳呢,屁孩有烦恼吗?」
何青初瞪他一眼,凶狠的喝了一大口牛奶,结果马上就被烫到了。
余蓝看了轻声嘲笑几声,又继续看着空蕩蕩的马路。
何青初看他的侧脸,呿了一声。她低头改看着杯沿。
「……有啊。」
「什幺?」
「烦恼。」何青初笑说:「我不喜欢咖啡,但你们这几天一直喝咖啡。太为难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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