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归来以后，苏越便开始沉默。他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而这一次，是彻底的的沉默。

在以后的三十年中，苏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生命弥留之际，他依旧只是定定地望着跪在床前的男孩，幽幽地叹了一声，撒手人寰。

那一刻，苏飞第一次发现他的眸子深得可怕，也静得可怕，那是一种一切都早已经死去的宁静。

而后，连那种安静也不再了。

这一年，苏飞只有十岁。

苏飞葬了苏越，立在墓碑前面。仰头望去，顶上依旧是那又厚又重，仿佛欲压垮众生才肯罢休的铅云。在那经年难散的云层后面，那一轮太阳的颜色竟然还是那样地鲜明，仿佛是要淌出血来，滴下火来，烧了世间，用那粘稠的红液涂抹大地。

“带好小妹，远离战场……”他沉吟着，眼中蓦然一丝冷厉划过，“战争，都是因为战争！”

他就这样立在萧瑟的天地之间，许久，许久。一个两岁大小的女婴裹在厚厚的黑毡布襁褓里，在他背上咿咿呀呀的笑着，嫩藕般的小手胡乱挥舞着，像是要驱散什么，又像是要迎接什么。

忽然婴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苏飞猛然惊觉，掏出怀中的水瓶，小心翼翼送到女婴口中，小人儿立刻止住了哭泣。望着那张与这片天地格格不入的粉雕玉琢般的小脸，苏飞舔舔干裂的嘴唇，却觉得胸口有一丝甘甜流过。

从前苏越也是如此，虽然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十年如一日把千辛万苦弄来的纯净水让给他喝。而现在，他已经长大了。

残阳渐没，自各处辐射出来的光便愈发的诡异冷漠。而冰冷的简易墓碑上，“我父苏越”四个端正的粉笔字却折射着最后的阳光，反射出温暖的光芒，以此慰告自己，那逝去的，依旧长留我心。

血阳将他的影子拉长了，一大一小的人影渐渐变作一道细长的模糊痕迹，融入了地下，悄然无踪。

苏飞紧了紧身后的襁褓，踏着薄暮的余晖与沟壑里辐射出来的幽蓝光芒，静静回转居处。

破败的城市残骸内，腐狼在辐射荧光中四处游走着，那眼里的贪婪和残忍因为饥饿而愈加疯狂，如同辐射荧光的阴冷水潭。

血鸦秃鹫在上空盘旋，甲虫老鼠在地面爬行，地懒穿甲兽不停地掏弄，如今的城市角角落落都弥漫着腐败的气息，是最原始堕落的森林。

苏飞灵巧的翻过一辆汽车的残骸，快速的穿越狭长的通道，终于回到了那间还勉强能被称为“房子”的铁皮小屋，屋里散乱地堆着些不知用途的旧时代的杂物，除此之外像样的便只有一张宽大的硬床板，这便是苏越留给他的一切——他和妹妹唯一的家园。

他轻轻地将已经睡着的妹妹放到床上，盖上厚重的黑色毛毯。端详着她静谧的睡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余下的低辐射净水只够两天的分量了。

只要活着一日，他便绝不会眼看着她因受污染而变成怪物。

转身之际，看见脏垢的镜子里的人影，苏飞愤怒的咆哮一声，不顾被吓哭的婴儿，双拳奋力的捶打墙壁，直到血红满壁。

许久，苏飞平息下来，眼光落在角落里的一顶头盔上，这是远古的覆面盔，只是破损不堪，锈迹斑斑。苏飞犹豫了一下，捡了起来。

在以后的日子，苏飞去挖矿，去捉兽，想方设法，只为获得纯净的食物和水。而随着他技艺日益熟练，妹妹的需求也在一天天增长，食物和水愈加的不足了。

日益长大的小妹和这个肮脏腐败的世界越来越格格不入，她的肌肤如同最圆润的美玉般光洁明亮，那双干干净净的眸子里闪烁着世上最美丽的星光。

即使是精疲力竭，即使是遍体鳞伤，只要看到她展露出那纯净无比的笑容，那足以比拟传说中的白日的笑容，苏飞就觉得整个世界又明亮了一分。

就算生命娇弱如花，转瞬即逝，也要尽自己的全力去维护，苏飞想。

终于，苏飞十五岁了。

他终于有能力对付荒野矿洞里的喷火蚁，如此一来干净的食物得到了充分的保障。可是清洁的水仍然是个大问题，他不得不去寻找传说中可以分泌纯水的大水蛭。

女孩已经七岁了。他仍旧用黑色的毛毡将她紧紧地裹在里面，因为他明白，一旦女孩的光芒泄漏到这个暗无天日的世间，不知有多少饥渴的野兽眼睛会被照瞎从而癫狂。

要去寻找水蛭需要很多天，他无法将女孩一个人留在原地。于是他只好紧紧拉着女孩的手，不知疲倦地穿梭在喷火蚁与荧光跳蚤的洞穴，只求快些寻找到那种大水蛭，利用它分泌的淡水，来延续这世上最美丽的生命。

洞穴幽深，晦暗，潮湿，到处都是黏稠的污水，一滩滩一条条辐射出幽蓝暗红的光芒，映衬得苏飞的脸有些阴郁。虽然日已近午，且是春末夏初，可洞穴里却是湿冷难耐，温度极低，裹在厚厚毛毡内的女孩不住哆嗦，紧紧抓住衣衫单薄的苏飞的手。

苏飞猛然发现了前面不远处积水里有物蠕动了一下，看样子很像传说中的大水蛭，不禁眼前一亮，低声道：“就站在这里等着我，这里毒虫多，千万不能被咬到。”他掏出了破旧的折叠震荡刀，紧握刀柄，亦步亦趋向洞穴深处缓缓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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