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富国生命大厦吃中国菜的第二天,浅见走访了坐落在鸠之谷的清野家。
琦玉县鸠之谷市在江户时代是日光御成大道的一个有驿站的小镇,是个东西南北几乎被川口市包围的奇妙的市区,实际上,在昭和十五年至二十五年其间被编入了川口市。
到了近代以后,铁路也不通,除了农业以外,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产业,是个悠闲的田园。但在昭和三十三年公团住宅建设起来以后,迅速改变了面貌,现在成了距东京市中心只有十五公里的再好不过的住宅区。
清野家坐落在稍离鸠之谷市市中心的高地上的幽静的住宅区。地基不怎么大,但四面围着板壁的院子里,种着几棵长得很大的樱花树和柿子树。
案发以来已经过了半个月了,可清野家静悄悄的,好像至今还沉浸在深深的忧愁之中。像是等待浅见的来访似的,低低的门开着。门的内侧有一块显然是停车用的铺水泥的地方,但没有车。浅见将塞欧停在那里。
大概是听到了引擎声吧,大门打开了,清野翠迎了出来。
上穿麦秆色的编织得很粗糙的毛衣,下着蓝色工装裤,一副与昨天完全变了样的随随便便的打扮。
浅见从这副打扮的翠那里感到了一股像气味一样发散的年轻的诱惑力,又是一阵激动。
“谢谢您远道而来。”
如果只是看恭恭敬敬鞠躬的样子,看上去只是一个没有丝毫不幸、充满活力、快活爽朗的姑娘。
但是,家中和香的气味一起飘荡着抑郁的气氛。
据说翠的母亲自案发以来一直心脏不好,在家疗养,医生叫她要绝对安静。
“对不起,母亲是这副样子,所以什么也不能招待您……”
清野翠过意不去似地说道,但还是为浅见磨了咖啡豆,冲上了一杯香喷喷的咖啡。
“好香呀!”
浅见不是恭维,而是打心里表扬。
“太好了!我们家好久顾不上喝咖啡了,所以以为机器不好用了。”翠变成了无拘束的口吻,“说真的,昨天我吃了一惊。”
“是为什么?”
“你说父亲的死是被人杀害的。认真坚持意见的,只是我一个人,西村叔叔和藤田叔叔都赞成我的说法,但心里一定还是认为是自杀。只有浅见君坚决地说那是他杀吧,所以我吃了一惊。”
“这可不好办啦!”浅见苦笑道,“我一味地依赖你的信念,才说那种话的嘛。如果你因此而吃惊,那我也得吃惊;你一旦没有了信念,我的信念也会即刻化为乌有的。”
“哎呀,信念不会变的。只是迄今为止竭尽全力,逢人就说是他杀,是他杀,尽说完全不讨人喜欢的话吧,所以浅见君认真地说‘是的,完全如此’的时候,总觉得难以置信,高兴得……”
翠突然间噙满了眼泪。
“给我看一下那封遗书好吗?”
浅见快要流出同情的眼泪,慌忙用办理事务的口气说道。
浅见是个爱流泪的人。看着电视也常常流泪,而且不是悲伤的场面,而是在逆境中顽强拼搏的人和这些人或是受到挫折,或是达到了目的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那张平素的面孔时,他会情不自禁地哭起来,是体谅这些人的感慨而情不自禁流泪的。
听说剧作家桥田寿贺子观看了自己的作品《阿信》后哭了。不是情节悲伤,而是为那些努力演自己作品的演员的执着劲而不由得流泪的。这对浅见来说也极其能产生共鸣。
母亲雪江训斥他说:“男子汉可不能轻易给人看眼泪呀!”但就是她,当奥运会上女子马拉松的日本运动员以第二的成绩冲刺的时候,也对着画面说:“努力了!努力了!……”说着说着,扑簌扑簌地落下了眼泪。
翠拿来了遗书。涂漆的稍稍有点儿大的信盒子里,和其他文件一起装着两封“遗书”。
两个信封正面都写着“遗书”二字。当然,一封里面是空的,所以如果没有“遗书”二字,那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信封而已。
两封“遗书”都开封了。不是用剪刀剪的,而是揭开着被胶住的封口。干这种费事的事的,准是警察的工作。
浅见先取过空的一封“遗书”。
用像是说明认真的性格的稳健的楷体写着“遗书”二字,是用力写的,以至蓝黑墨水在停顿的部分稍稍渗透了出来。
仅从这文字也能清楚地看出,这封“遗书”不是打趣或是开玩笑写的。
“警察好像从这封信上也取了指纹呀。”
看了隐隐约约留在封口部分的痕迹后,浅见说道。
“唉,好像是的。不过,警察说从这里也只出现了我父亲的指纹。”
“关于没有遗书内容,警察是怎么看的?”
“说大概只写了信封封面上的字,里面没有写。”
“关于为什么那样做呢?”
“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大概本打算写的,在信封上写了‘遗书’二字,可结果什么也没有写。”
“本打算写的?那是怎么知道的呢?”
“啊?”
“不,警察说了你父亲本打算写遗书的,是吧?为什么能这样判断呢?那根据是什么呢?”
“这是因为……”
翠不懂浅见所说的意思,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因为有写着‘遗书’的信封嘛。”
“唉,这我知道,那么,车里发现写遗书用的笔和信笺了吗?”
“啊……”
翠把手贴到嘴上。
“哦。如果是这样,警察关于这点什么也没有说,是吧?”
“唉。没有听他们说起,我也完全没有注意到。”
“没有注意到?……不会是说谎吧?”
“不,真的没有注意到。”
“我想不对。你的心情的什么地方,‘当然会有这种东西’——这样一种先入为主般的观点在起作用,不是吗?”
“是这样吗?……”
翠像是回忆当时的情况似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以后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不。我想还是不对。是真的没有注意到。警察会不会也没有觉得这件事怎么重要呢?”
“嗯,难以置信啊……”浅见歪着脑袋,“如果那是事实,也许可以认为车子里没有信笺一类东西,因为如果有的话,调查一下有关问题,就会发现什么线索的。”
“线索?”
“是的。比如说,吸水纸上洇着笔迹啦,因为笔压得重,下面的纸上留下了笔迹啦……”
“啊,是啊。那么,还是什么都没有吧?”
翠仿佛自己的疏忽得救了似的,露出了一副舒了一口气的神色。
“假定什么都没有。”浅见皱着眉头说道,“那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呢?这件事倒是很重要。”
“是吗?……”
“那当然咯。这就是说,既没有写遗书的信笺,又没有写遗书的笔,但你父亲只携带着写有‘遗书’字样的信封,而且这信封是封着的。信封里面只有空气、可以说是透明的遗书。”
“哦,透明的遗书……”
翠像是被浅见所说的妙语的魔力吸出了灵魂似的,露出一副茫然的眼神。
“那你父亲开的那辆车怎么办了?”
“那辆车放在喜多方的警察署里。拜托他们了,说:如果有人买的话,想卖掉它。”
“啊?”浅见大吃一惊,“那说不准已经被卖掉了。”
“这个嘛,我想还没有,没有任何联系嘛。再说,警察也可能要作为证据放一段时间吧?”
“不,这就难说了。警察判断是自杀了嘛,如果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放着也没有用。再说,有说道的车子,很难找到买手,说不准突然把它当作废铁处理了呐。”
“是啊。但我想那也行,因为我们不打算开那辆车了。”
“不,不是这种问题……”浅见愣住了,“如果你父亲是被害的话,那么那辆车子是重要的证据呀。车子里不是装满了犯人留下的线索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说卖啦不卖啦之前,是否原封不动地保存着车子还是个问题哪。”
“啊,是呀。怎么办呢?……”
翠愕然失色,不知所措。
“电话,给喜多方警察署打电话!”
浅见露着一张冷酷的脸,指了指电话机说道。
3
清野翠给喜多方警察署打了电话,但对方的应对给人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作为警察来说,认识到关于车子的处理方法已经受你们委托,所以已经与有关行业的人取得联系,收旧行业的人过会儿将来领取。如今再叫我们等一下的话,又得停顿下来了。”
主管人用生硬的口气说道。翠始终采取低姿态,但该说的话都说了,拜托他说:“请你原封不动地放着。”
“你说原封不动,是指把软管拉进车里,用胶带把缝糊起来的那种状态吗?”
“唉,是的。”
“嗯,好奇怪的要求呀。”主管人惊讶地自言自语道,“知道了。那请你们快点来领回去呀。”
这么粗暴地一说,连应酬的话都不说就挂断了电话。
“做了对不起警察的事。”
翠十分沮丧。
“没有办法呀。追根究底的话,是警察不对嘛。”
浅见又说了不能说给哥哥听的话。
另一封“遗书”以“如果我死了”这一起头开始:
如果我死了,请按照这封遗书上所写的行动。这里所写的都是我清野林太郎的意志。
纵然说是写遗书,也并不是说我处于一种决心死的状态。在无法预测人何时以何种形式遭到死亡的今天,我只是设想万一会发生这种情况,给我所爱的人写下必须事前要告诉的话。
房子啊——其实我一面这样写,一面非常非常担心你会不会比我先去世,因为你的心脏病我也有责任,翠生下来以后,一直怀不上孩子,我提出无理要求,说无论如何要个孩子,硬要给你服荷尔蒙剂。我后悔莫及,不该做这件事。你得了肥胖症以后,我虽然尽开玩笑取笑你,但内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你为自己过分肥胖感到羞耻,但在我的脑海里,可只有认识你那时候的苗条而美丽的身影。那时候的你,在朋友中是大家憧憬的对象,嚷嚷着说什么究竟谁得到你的芳心。说真的,我想都没有想过那会是我。现在我能说了:尽管当时是个贫穷困苦的年代,但我却得到了独一无二的宝物。
如果幸运地我能先死,那我首先想跟你说一声“谢谢”。真的谢谢你。让你历尽艰辛,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对此虽然留下悔恨,但对我来说,这人生是幸福的。我这样一面写着不知道你能否读到的遗书,一面回想着往事,眼泪夺眶而出。我甚至不会老老实实地说一声:“我爱你”,但此刻请允许我由衷地说一声“我爱你!”
“谢谢你!”尽管已经迟了。
翠啊——这封遗书是纪念你成人的这天写的,你读它也许是在遥远的将来,过了三十岁,或许过了四十岁。我希望会是这样。想像我和房子当了外公外婆逗你的女儿的样子,实在有点难为情,但我暗自做着这种平凡的年老以后的梦。我是个极其平庸的父亲。翠不是由于父母的偏爱,而是自个儿成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这比什么都高兴。
而且你很聪明,西村和藤田开玩笑说:“鸢生了鹰。”但我想这是真的。我并不指望什么孝敬父母,但我感谢你,你真是一个孝敬父母的女儿。上帝赐给我们夫妇俩的最大福就是你。
大概你不久也将会经历到,企业这东西有时候是很冷酷的,日常的斗争非常严峻。我从年轻时代起就是一个厌恶营私舞弊的人,但不得已歪曲自己主义、主张的事不胜枚举。对于身心疲惫不堪的我来说,你是名副其实的希望之星。
在阿拉伯沙漠上为寻求石油而来回奔波的时候,也每每远望闪烁在东方天空中的星星,想起你来。
你成人的这一年我刚好五十岁,也许可以说是人生的一个段落,也不是一个对今后还能活多少年,还能干多少事抱很大希望的岁数了,但我无比自豪的是,我和你妈妈能把你这一杰作留给了这个世上。
一想到你去陌生男人那里的日子总会来临,我感到万分悲恸,但在心里一描绘你的孩子——我们的孙子和你们的孩子们像降在沙漠上的雨滋润大地的情景,我一定会得到安慰的。你给了我们夫妻俩幸福,但愿你也富足、幸福!
妈妈拜托你了。我一死,房子大概会为我悲伤的,纵然希望她为我悲伤,但我担心她因此而搞垮了身子,死也不暝目。只靠你了,但愿当你丈夫的人也是一个体贴房子的男人。
我留下的财产很有限。不动产、有价证券等目录记在末尾,也有你们不知道的,所以你们也许会吃惊。数量微不足道,就当是我给你们的奖金。当然,在我死之前说不准会有变动,也许会增加,但也有可能减少。如果有大的变动,将会在那时候重写遗书。
关于财产啦,税金啦等许许多多事情,今后请与西村和藤田商量。我和他们是三十多年的好朋友,是仅次于家族的宝贵财富,特别是西村,在工作上也多次受他关照。他和我这样的谨小慎微的人不同,是个能干大事的可以信赖的人。翠在挑选结婚对象时,建议你参考西村的意见。藤田乍看上去是个爱开玩的入,但非常了解与我所不同的另一世界的事,是个懂得方法客观地眺望社会动向的人。我想他一定会以不同于西村的立场,当你的好顾问。
公司的事没有什么特别该说的。虽然也有种种不满,但这彼此都一样吧。我没有为公司做出什么值得一提的贡献,可公司却照顾了我一辈子。这封遗书被打开的时候,如果我死时还是职员的话,请转达我对上司和部下们的问候。同期的冈崎、堀山、中泽、佐藤、滨井……他们都是好人。只要不是在公司这一场合相识,我想这些人都能推心置腹畅谈的。
我没有亲兄弟亲姐妹,所以没有烦恼的事,但今后大概要受房子的亲属和亲朋好友们关照吧。我自认为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今后漫长岁月里,你们可要好好和他们相处呀!
我想到哪里写到了哪里,但回顾一生,我这样的人也有自己的历史。我有洁癣、狷介孤高的一面,以至连自己都感到厌恶。也许因为这性格的缘故,不知不觉间在什么地方伤害了别人。我并非不感到羞愧,心想再宽容一点可能就好了。
但总的来说,我这人生没有后悔,这也都是托了房子和翠的福。如果来生也能和你们一起生活,那该多好呀!就此搁笔,我再一次,不,再说几次:“谢谢!”
浅见读着读着,不由得胸口堵住了,拼命地掩住眼泪,以免被翠看到。
“你爸爸真好呀!”
“唉……”
翠也热泪盈眶。浅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大概翠以一样的速度将感情移到了浅见身上吧。翠的这种感性,浅见又觉得万分可喜。
在这之后,遗书上事务性地写着关于财产目录和处理方法等。
虽然不是预感或是预定死而写的,但遗书还是有其分量的。人,只有在他面临死或是定睛凝视死的时候才表现出其本性和优点、缺点等。清野林太郎好像是一个有着罕见高尚风格的人。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要被人杀害呢?”
浅见发出了叹声。
“真狠毒!”
翠用温和的口气,毫不留情地说道。
浅见不由得看了看她的脸,但并没有亢奋的样子,正因为如此,反而感到她从内心那样坚信,都叫浅见感到心痛。
“尽管如此,但事实上你爸爸被害的……”浅见像是无视翠的话似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光读这封遗书,丝毫感觉不到你父亲遭遇那种事件的苗头,说是这是你成人的那一年写的,所以那是几年以前?”
“那是……”翠说到这儿,有点羞答答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道:“四年前。”
“是吗?……这四年期间,发生了什么变化?”
浅见又一次过目了一下遗书的内容。
其中一个谜是:清野林太郎为什么拿着封口的另一封“遗书”呢?
虽然是里面空的“透明的遗书”,但至少确凿的是,由于某种理由,清野产生了重新写遗书的意图。
遗书内容的一大半是对妻子和女儿的感情与惜别之情,在过去的四年期间,这种情感不可能发生了质的变化。
假定从遗书写成的时候起可能会发生什么变化,可以设想有两种情况:除此之外的部分——比如说,正像清野自己也写到的,财产目录的内容有了变动和增减,或是与亲戚间的人际关系和工作单位的立场上发生了变化。
或者是此外发生了什么值得一写的变化不成?
“关于财产目录,遗书的内容和现状之间有什么大的差距吗?”
浅见问道。
“倒不是怎么大的变化,存款额稍增加了一些,不过,我想不至于为了这件事要重写遗书。”翠歪着头说道,“或者是发生了妈妈和我都不知道的什么事,比如说……”
说了个头儿,就闭上了嘴,满脸通红。即使不说,浅见也十分清楚她想说什么,对她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除了母亲以外,父亲莫非还有所爱的女人……”翠一面半真半假地这样担忧,一面抱着这种亵渎父亲的心情,她是为这事而感到羞耻。
浅见什么都没有听到似地佯装不知,做出一副凝视远方的样子,说道:“原来是喜多方呀……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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