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得猛,收煞得也快。
同四十年前一样,这次泥石流引起的山体滑坡同样形成了堰塞湖。不同的是,在部队的努力下,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排除了险情。
老赵的尸体是两天后在下游找到的。
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半截被埋在了泥沙中。当时,他的双手仍紧紧地抱着小安安,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放弃。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害,老赵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脱掉军装,带着雪儿回到家乡了。然而,现实毕竟是那么残酷。见到老赵尸体的那一刻,雪儿没有哭,她甚至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所有的眼泪怕是在这两天里都已经流干了。脸上木纳得没有任何表情。
对于军队来说,死人是很平常的事,这只会为那鲜红的军旗增添更明亮的光辉,为那漫长的历史描绘更辉煌的一笔。人死了,就死了,烈士陵园里会多起一座新坟,不会引起过份的震动,更不会使部队生活的节奏有半点停顿。
老赵和这个世界永别了。不久,青草就会埋住他的坟头,这个普通军人的名字也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但是,他的精神不会消失,千千万万为了这个国家和人民做出过牺牲的人的精神不会消失。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少数伟人创造了历史,可人类生活的大厦从本质上来说,是由无数普通人的血汗及至生命所建造的。伟人们常常企图用纪念碑或纪念堂来使自己永世流芒。可真正万古长青的却是普通人的无名纪念碑――生生不息的人类生活的自身。
一个星期后,老赵的追悼会在团里举行。灵堂设在大礼堂。灵堂正中,摆放着一张老赵的遗照,上方,挂着一条黑色横幅:沉痛吊念赵建国同志!两边挂着挽联。
那天,天空阴沉沉的,整个大地被阴霾笼罩着。在短短的几天里,老赵的事迹经媒体宣传后,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驻地的群众自发赶来为老赵送行,黑压压的一片,将整个礼堂围得水泄不通。
老赵的老父亲来了,全团官兵都来了,首长来了,地方的领导也来了,大家逐一走到灵柩前,深深地给老赵鞠躬,向他致敬。
当雪儿手挽着老父亲走向灵柩时,现场的气氛僵硬得让人窒息,就像是一个饱受屈辱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的怨妇。白发送青丝,问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凄惨呢?
一个普通人的消失对世界来说,的确发生不了什么改变。但是,对那些关心他们的亲人们来说,却是整个世界的殒落。
老父亲木立在灵柩前,很久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心里是想对儿子说些话的,他想再轻唤一声儿的乳名,但一次次欲言又止。
无声的泪水,悄悄从热血男儿们的眼睛里滑出来,这是伤心的泪水,但是同时这又是骄傲而自豪的泪水。没有走进军营,穿上那身橄榄绿的人,绝对不会明白战友之间的感情,大家在同一口锅里吃饭,大家同在一个营舍睡觉,大家同在一个训练场面对单调而枯燥的训练,一同豪饮孤独,甘守清贫,笑谈寂寞。就是因为有了这群好兄弟,军营中才会永远保留着最旺盛的热情,在这里才会不断涌现出一批又一批热血英雄,用自己的无悔青春,为祖国和人民铸造出一个热血之盾!
追悼会结束后,部队领导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什么也不要,儿子是做好事牺牲的,作为一名军人,这是他最好的归宿了,作父亲的为他感到骄傲与自豪。
老赵的追悼会张啸天没有参加,他是事后听人说起这一幕的。
一个月后,雪儿拿到了去新加坡的签证。
走的那天,张啸天到机场为她送行。两人只是轻轻地握了握手,什么话也没说,都害怕一不小心触动了那根敏感的神经。
认识生命,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纵然生命之源头是快乐的,但随着对生命之认识程度的加深,这种痛苦也便与日俱增。这段时间里,张啸天一直将自己关在小屋里,他甚至都害怕见到阳光。仿佛阳光能照见他心的卑微。
在人生的某些时刻,常有一种神秘的微音来惊觉或搅扰我们的心神。在半梦半醒间,他见到自己走在空旷的楼道里,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只有单调的脚步声,眼前一片黑暗,像旋涡一般,吸引着他的灵魂,扭曲着他的身体,他看见了自己身体在极度的扭曲,压抑得矮小不堪。又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最后灰飞烟灭,消失在黑暗里。他试图挡住黑暗的侵袭,伸出手,徒劳,他看不见自己的手,手和黑暗一起隐没。
醒来的时候,他又想,其实,那个死去的人本该是我的。自己不是无数次地幻想过要做一名顶天立地的英雄吗?不是成天在抱怨英雄无用武之地吗?不是说过不畏生死吗?可事到临头呢,自己怯弱了,在灾难面前,在老赵勇敢地站出来的那一刻,自己又干了些什么呢?自己将迈在前方的脚收了回来,甚至呼吸凝固,嗓子干涸,生怕自己会发出一点声响从而引起别人的注意。人生的一小步,却是思想、道德、良知倒退的一大步,就是那么一小步,映射出了心的卑微,贪婪,自私,和无穷的欲望。难道,这就是自己所谓的无畏生死,所谓的勇敢吗?
他不由得回想了自己短暂的上半生,追求也好,放任也好,执着也好,难道仅仅是因为要这么去做吗?是否也参杂了太多自私的,功利的元素在里面了呢?
良心是什么东西?道义是什么东西?自己又是什么东西?难道自己对自己就是绝对忠诚的吗?是否也会像出卖所有人一样将自己轻易出卖呢?自己,是的,自己,到底又比那些穷凶极恶的恶徒可靠多少呢?往往,我们被灵魂,被自己的灵魂出卖,回过头来,却又要被美德弄得目眩,不停地说:它这是为我好,是在诚心地帮助我呢。但是,我们谁又看到,它将良心吞噬,将我们引入到一片无边的黑暗中。灵魂,你这丑恶的,歹毒的,阴险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才会变得更忠诚于你的主人呢?曾经,他是个傲气十足的人,他自负于自己的道德,义气,和责任感,他将自己看得太过崇高和伟大了,他甚至都看不到自己身上的一丁点缺点,就是看到了,他也不愿意去承认,最终呢,傲气变成了心里的罪恶堡垒。
在张啸天的这种认识水平上,他是否能分析在此地指出的这一切,那还是一个疑问,如果他对这些思想能有所体会,那也只是一知半解,他一定看不清楚,并且这样的思想也只能使他堕入一种烦恼,使他感到难堪,几乎感到痛苦。对自己的认识,像是一种强烈的光会伤到他那双刚从黑暗中出来的眼睛。以后的路,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一如既往的那种纯洁、光彩、完全可以实现的生活,只会让他感到战粟惶惑,在陡然惊现的美德面前,他几乎失明。老赵的死,突然穿过他的混乱思想并加以澄清,把黑暗的障碍置在一边,光明置在另一边,正如某些化学反应体对一种混浊混合物发生作用时的情况一样,它能使一种原素沉淀,另一种澄清。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么两句话:我自己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丢在后面,像一个空壳似的。
生命是一连串的死亡与复活,张啸天,我们一齐死去再复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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