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有朋自遠方來,出門小遊幾天,此處便耽擱了。昨日歸來,會慢慢恢復更新。
☆、第三十三章信
纱织:
百般思量,竟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不如由头。
第一次见到夏小雪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暑假。澳门国际机场。中午时分灯火通明。走过去,她就坐在大得异常的行李箱上,托著腮,脸上有轻微的不耐烦跟无聊。穿普通不过的暗紫色T恤、牛仔裤蓝色球鞋,脸雪白雪白,在行李箱的庞大之下,她显得好小。
说那是第一次见面有点不准确,我们同属一个系,之前也一起上过导修课,只是那时我独来独往,她的存在对我没有意义。若非这次台湾实习,我们之间该不会有纠葛吧,是那么不一样的两个人。
「我叫夏小雪。」她这么介绍自己。
「好奇怪的名字。」我说。「像武侠小说。」
「刘溯恩。难道你的名字就不像吗?」她笑着,露出一口细细的白牙。
我也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耸耸肩,不打算深谈的样子。
那时的她对我只是个身材娇小,皮肤白皙,有些多话的同学而已,不多不少,即使马上消失也不会觉得难过的同学。
台湾下榻的住处就在西门町附近,因为是招待实习生的免费住所,设施简陋,然而房间很宽敞。我们被编入七人房,七个女生推著行李入住吵翻了天。
我有时也参加她们的小活动,熄了灯,大家靠着窗外投进来的月色隐约辨认对方的脸孔。看不清表情,所以感到分外安全,不吝啬将心底的秘密掏出来分享。我常常扮演着聆听者的角色,因为太清楚这种场合说出来的话往往第二天就在市场上贩卖,而话是收不回来的。小雪说她好像喜欢上一个有妻的男人。有甚么关系呢?追啊!我怂恿她,这方面我向来没多少道德观念。她摇著头说不可能,她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
说是实习团,大家心里有数来台湾耍乐的成分居多,上课昏昏欲睡养足精神晚上就四处乱逛。一次挂八号风球,风雨交加的还是冲出去吃着名的鸭肉面,找了许久,去到时全身溼透又冷又饿,面条就出奇地好吃。
去阿里山是另一名同学的馊主意,大家本来觉得远,可她一直坚持,也就热闹哄哄一起去了。台北到阿里山的路程出乎意料的遥远,去到山脚小雪跟我一辆车。人多,大家在客货车上挤成一团,我紧挨着她坐下,车子就在蜿蜓的山道上蹒跚,行车时间很长,我在混浊的空气里打盹,放松下来的身体开始随着车子的拐弯左摇右晃。车向右拐,我的身子向陌生人靠去,她于是拉我一把,让我顺势枕在她肩膀上,沉沉睡去。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觉。从小就不喜跟人有身体接触的,那一次却那么安心地在某个熟人也称不上的女孩肩膊上沉睡,醒来,自己也觉得诧异。
阿里山腰的旅馆内,她就睡我身旁,将头靠在我肩上,呼吸都呵在颈项,一呼一吸之间觉得自己快要没顶。半夜挣扎着爬起来,搭三点的小火车上山顶,车厢内睡意摇摇晃晃,她突然冒出一个叹息:如果你是男孩就好了,在车厢里碰撞跌荡。我红了脸,不敢回应。
下了车竟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有导游在喊:「太阳快升上来了,快走快走。」人群骚动起来往前赶,忙乱中跟她失散了。晨光初现前天地黑漆一片,暗得可怕。电话响起传来小雪的声音,竟有些悽惶:「你在哪里,我不想一个人看日出呵!」
我努力挥手然后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她找到我,一起看霞光四射在低压的云层,像夺目的彩带,四周越来越亮,笼着我跟她。我看看云,又看看她,觉得她们都离我很近很近。
下山的路上我拖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口袋。两人的手都湿濡濡地,一种暧昧不明的潮湿。突然,我们之间多了一股不明所以说不上来的纽带。
没有人说破,但明明两人都清楚看见了那条似有还无的纽带。回澳门前,一天下午其他人都出去玩乐,只余下我们。旅馆房间很安静,像是忽然间没有了回旋躲避的余地。我和小雪我们并肩躺在一起,心跳得快极。她突然吐出一句:「我们糟糕了。」仿佛在口中温吞含吮了许久,话就变得温存如玉。我们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我一遍遍地咀嚼从她口中吐出的这句话。翻过身去看进她的眼睛:那,就让事情糟到无可挽回吧。然后,我吻了她,吻她的嘴唇、她的脸庞、下巴、鬓发、颈项。她让我听她的心跳,那里藏着一只小鹿。黄昏在消退,夜一下子蔓延开去,那天她躺在身旁,看着我的那双眼眸,如星。
回程的飞机上她还坐我旁边,飞机下降着陆,稍微的颠簸中她凑过头来在我耳边念出一串数字。声音很低。但我牢牢记住了,记得太牢固,以至以后想抹都抹不掉。
我开始发短讯到那个电话号码,想念的时候,无聊的时候,不能成眠的时候:「是习惯了你的体温跟发香吗?没有了它们,我辗转难眠。」「花季尚未结束,花便要凋零,你不觉得是件可惜的事吗?」她总是静静的,不特别为所动的样子。然而不时地,她会从澳门的一头到另一头来找我,去看场电影,或者只在渔人码头站一个下午黄昏。
开学后,宿舍同一房间的学妹老是回家,于是每星期二小雪都会住过来,周五则我过她那边。我的抽屉里开始添加她的衣物:T-裇、内裤、胸罩;她的床底则多了我的拖鞋、皮鞋,洗刷杯中多了一只牙刷。我喜欢看杯中的那两只牙刷,依偎著,很幸福的样子。
小雪老爱咬我的臂膀,一见到我就痒痒地磨牙,隔着袖子一口咬下,狠狠地,恨不得把我吃下去的样子。我开始小心不露出我的臂,因为上头有一个个瘀青的牙痕。只在她面前抱怨,让她看她又会心疼,取药膏来替我涂抹,喃喃埋怨:「欸,怎么下手这么重?你也真是的,就不懂喊疼吗?」我坐在床上看着她傻傻地笑。「傻瓜!」她会抬头看我一眼,带着笑意跟温柔说。在她面前老是犯傻,缺点都藏不住,平日里的冷静锐利都不知丢到哪去,所以有一阵子她一直叫我刘笨笨。
笨拙的,无措的,敏感得一碰就会疼痛的我——像与今生无甚关系,来自另一世的我。
离小雪到德国当交换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也对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不安。系里头已经在盛传我们之间的暧昧,我向来不理这些,也没人在我面前提。她却是在意的,有时冷不妨提起自己当交换生这半年正好「洗底换牌」,故必须在离开前分手。我听了总很难过,心脏一阵一阵抽搐,觉得只有自己在努力珍惜维护这段感情。小雪见我流泪便心软,叹着气搂住我。大约是那时候,开始对她的味道极端敏感,远远地隔着一层楼便能感觉她的存在,这让我拥有了不为人知的小秘密的快乐。
小雪退宿那天我大哭了一场。她离去前还我外套,那件衣服她从我处取去,常常穿着,我抱着它在地板上坐了很久,以为自己可以坐上一辈子。外套洗过了,上头没有味道留下。我知道她是真的要离我而去了,去到遥不可及的地方,谁来陪伴她呢?下雨了谁提醒她带伞,谁伸出手臂让她咬?谁在她洗澡后替她梳发?谁将她的双脚放在背上渥暖?夜半小腿抽筋谁替她搓揉?我呢?我的笨拙脆弱可以放在哪里?我可以在谁面前哭泣?我坐在地板上靠着衣柜,眼泪自己从眼眶里掉下,仿佛不属于我。我想我上辈子定是欠了小雪许多许多眼泪。或者我是个不归的浪子,或者是个负心的伶人,于是注定了这辈子要将眼泪都还给她。
小雪走的那天我没去送机。等你回来时我来接你。我在电话里告诉她,然后去打工,专心致志地。回宿舍睡了很久,起来时发现已经天黑,天气跟时间其实已不那么重要,我坐在床上看远处的灯火逐渐亮起,我数算着它们:「一二三四五……」身体里有甚么被关上,甚至不觉得冷。我将躯壳交给自动导航系统,自己躲在某个角落。
我开始等待每日跟小雪通话的时间,我期待,却又害怕拨那个号码。小雪的声音跨越半个地球后变得很冰冷,总是淡淡地:「是吗?嗯,是的。」仿佛我是追债的人。于是通话后我总要花上一段时间平抚难过。
终于还是分手。通话那天夜幕垂落如死,没开灯,房间一任幽闇著,我也幽闇著,觉得体内有很大一部分甚么已经死去,全身都痛,一种钝钝的疼痛。那是五月八日,四年多之前。
那天开始,九点钟的时候,我的心总是在七点钟,而转眼间又是意味着心脏阵痛的开始的子夜十二时,我用全心、用全意,将回忆高高举起。正值考试,庄子十三篇内篇读得一塌糊涂,室友下学期就搬回去了,宿舍只有我一人,踩着细碎的脚步来来去去,寂寞如影。我更加沉默了,本来就是不多话的人现在成了哑子,常常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天已黑,眼前笔记散乱,不觉热、也不觉饿。非常偶尔地,会梦见她,穿着紫色的短袖上衣蹲在地上,哭泣。我俯身拨开她额前的发低低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她抬头对着我露出一脸的阳光,五官如此清晰呵……这个我深爱着的人……可惜她已不复存在。
曾有一段时间,每早介于清醒与迷濛的刹那最让我难过,我不知道我有这么多的感情供我挥霍。后来渐渐好多了,除了偶然觉得寂寞。只是常常我以为自己真的好起来了,真的,不再疼痛了。总还是有一首歌、一句话、一种味道、一个身影提醒我:对不起,你还没有痊愈,你还是很疼。像癌,病情反反复复,死不去又好不起来,拖着拖着,连自己都觉得厌烦。
作者有话要说:關於紗織收到的這封信,有些情節挪到上章末端去了,之前有追文的小夥伴有空不妨從上章後段看起。
☆、第三十四章信
小雪七月二十四日回来,我老是惦记着这日子,千万次在脑海中想像我们见面的情景,说的第一句话,见到我的第一个眼神,第一个表情,第一个动作,第一个笑容。
我想像:她拖着超大的行李箱走出闸口,直发披肩。还是那条牛仔裤,那件暗紫色T恤,一如我第一次在机场上见到她坐在庞大的行李箱上,雪白的脸上架着眼镜,没有犹豫的步伐因为我而停顿,仿佛突然被甚么轻轻刺了一下。她跟我,隔着机场上疏落的人潮,仿佛隔了整座奈何桥。
冷漠在她脸上慢慢堆积,淡淡的,却相当明显。步伐又恢复了坚定,几步跨过了桥,轻描淡写地: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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