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说过你的坏话，你很清楚我不是那种人。”

“你以为矢口否认，我就会相信了吗？我不能错信你，你给我的教训，我正在深刻地了解。你分明想挑拨离间——不错，不久前，我闹了一场大病，俞伯年来看我。当时我向他求婚，碰了一鼻子灰，颜面尽失——一定是你从中作梗！你到底说了我些什么？冯奇的事你有没有提？”

“我说过的话不想说两次。”

她目光颇有侵略性地震慑我。我们精神对抗了数秒钟，这一次我亦未处于劣势。

“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心机。说一套，干一套，我低估你了。不过，你耍手段是毫无用处的。天意不可违。你忘了一个基本的事实。赖祖贤说了，俞伯年觉着我很像他死去的前妻，她在他心里根深蒂固。像他这种天下少有的情痴，只要我略施小计，他就是我的俘虏，因为说到头来，他心底实质向往的是我。”

“我相信，只要你诚心诚意，就会得到俞先生的爱。”

“诚心诚意？——你的言外之音，我是假心假意罗？”

“发生这么多事，俞先生一无所知。如果我是你，我就坦诚相告，求得他的谅解，我不会考虑其他途径。”

“你在教我上吊吗？别假惺惺的了！并不是件件事都值得一一去解释，我不会供认那些的。”

“你若爱他，就诚心待他，顾及他的感受。纸始终包不住火。假如婚后他才识穿这一切，这层阴影将笼罩你们今后的一生。”

“我才不会把心思费在这上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有从头说个明白的必要。结婚以后若被拆穿，那也是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了。”

“你不能这样待他。”

“为什么不可以？——他幸福不幸福我才不在乎，对我来说这是次要的一面。每个人做人都有自己的原则，我不能忘记我付出的代价，我必须得到补偿。”

她一字一句十分着力，犹如烧红的钉子一枚一枚钉在我的心窝里。她只想着她自己，真是太自私了。我断定她并不真爱俞先生，她对谁都不可能有真正的感情。真诚是人际关系中最起码的要求，一个聪明到这种地步的人，却不以为然。

“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你这样是留不住他的。”我说。

“人的天性，是天生而来的，至死不能改变。”她直接说开来。“你的高见说服不了我。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一生，我生活上的行为纯系我个人的私事，他人无权干涉。纵使穷尽我所有，我也要得到他，谁也不能批判我的决心。”

我感到心肺俱裂般地痛楚，不知她要搞什么花招。她历来以自我为主，她的自私构成了她的本性。

“就算达到了目的，也补偿不了你良心的不安。”我说。“你不能平平静静地生活，久而久之，你就会失去这种平静。”

“我不打算听你说这些蠢话。你想说教，还不够格。生存是一场考验，我不能顾这顾那的。再说，事情已告一段落，还会有什么事？我拿得起也放得下，一点事也不会有。就算他的想像力太丰富，也不会想到那里头去——除非你捅出来。”

“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我的容让是有限度的。”

“胡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不是吗？——我奉劝你一句，别什么事都插一手，大局已定，没有你插手的余地了，何况我不会让你摧毁我的心血，你想到的我也一样想到，你搅局是没用的。我们俩之间，我棋高一着，我是赢者。”

我不懂她的警句是何用意，她重新在我颈后来回走动，走过来又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

“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尤其是感情。”她眼珠子一吊，换了一派十拿九稳的口气高唱说。“我在他心中独占全部空间，我已赢取他的心。我不怕对你说，他这个人我是越来越有兴趣，我吃定他了。我要彻底收回我自己的东西，特别是他是我的终点站，我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开门见山吧，我是不太讲究手段的，无论使用什么招数，都难不倒我。我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干，但不能放了他。你不会得逞的。必要的时候，我自会向他解释这一切，实话谁不会说？可信的假话才是智慧——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解释的吗？”

我心上爬过一条毛毛虫，我越来越审慎地听着她这些演说。

她底气十足，气昂昂地说下去：“这是你我必须走过的一个舞台。听好，明天，顶多后天，我就做足给你们看。语言是智慧的表现。到时候，你大可以想想，你的理由和我的理由，谁的更站得住脚，谁的更令人信服？你不能自圆其说，而我能。你百口莫辩。那末，俞伯年是相信你呢，还是更相信我？我建议，你不要胡言乱语，大家都是斯文人，我不想在外人面前和你斗嘴。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这事怎么解释，由我来决定，你最好保持沉默——你乱说话，就等于自掘坟墓。”

她这样虚言恫吓，无非是说，她准备来个偷天换日。真是太霸道了，她等于是将我逼到一处高高的悬崖岬角，硬要我面对那比地狱还要恐怖的诋毁恶浪，而不准我回身。我不答言，我的声音被她那怪邪畸型的意态惊得卡在嗓子里，已有十分钟不能言语。她身子慢慢转过来一点，唇边掠过一抹冷笑。

“知道吗？”她拖长声音道。“很快，你对俞伯年便一无所用了。你注定永远处于配角的位置，服务于主角。——我刚才看见你在复习考研，只有这一点你做对了。你没有惹人注目的风姿，你的容貌也不出众，俞伯年怎么会看上你呢？你只是把自己放进一个虚设的角色里不愿走出来罢了，这是你的幻想曲，也是一切暗慕者最终的挽歌。精神之爱不具有任何力量，要知道你们这样做显得你们多么可笑。

“我呢，”她忘乎所以地叫起来（真不知她要讲到什么时候）。“我是稳坐钓鱼台。你等着瞧，这次约谈过后，他便是我的财产，你等于没戏。你无足轻重，他会顺从我的意志，我就从这一点上把他捏在手心里——极而言之，他将属于我，绝对地、不可改变地属于我——达不到这个目标我决不罢休！”

我悉心研究她今晚的结语，始而意识到我是在和一个心智失常的人打交道，任何一个脑力健全的人，都不会与她对讲什么，与她探讨什么。她清楚地直告我，她不打算向俞先生坦言她的过去；为了一己私欲，为了吓阻我，她不惜人格失落。在我瞧来，这是一种卑劣行为；当她强调这些策略的时候，我从她瞳孔里睽见怪野和邪蛮之光兀现，睽见一种幽黑邪异的人性展示。讲透一点，诚实不是她具有的品格，她的心业已对正直关闭了大门。至关紧要的是，她已迷失本性，连自己错到什么程度都不知觉——一个人的贪欲心和虚荣心，真的可以毁掉这个人；这是一种不健康的情绪，是一种社会性的疾症；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她真是不可救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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