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闷闷的酸涩疼痛一阵一阵席卷心底,凌玉城反而低低笑了出来,“您千里远来求见于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么?”
刚才还理直气壮言辞滔滔的杜之深明显一窒,一时竟然找不到话头。他当然不是为了痛斥这个昔日学生来的——事实上,朝中特地找了他这个和凌玉城还有几分情面的人担当正使,就是盼着他能说动凌玉城,在和谈事务上说几句好话。最起码,也千万千万不要让事情往坏里走了。
……然而,踏入这座偏殿,看到这个他昔年寄予厚望、投注了大量心血的学生,他心头翻涌的怒气就怎样都压制不住。
“先生,我知道您对我说这些话,是为了我好。您也是把我当学生才肯说这些——”不等他回答,凌玉城转过书案一步步踏近,唇角微笑越发柔和起来。
“我没有你这个学生!”
“先生。”无视他的怒吼,凌玉城轻轻摇头,径自一口气说了下去:“读书的时候,您是少数几个对我一视同仁的先生之一,我一直很敬重您。今天请您来,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当年您曾经教过我们——”
他不得不停顿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之间,那在心底深处苦苦压抑经年的一字一句,竟然像是沸腾的铁水从胸膛奔涌而出,沉甸甸滚过舌尖:
“——国有常刑。”
国有常刑。国家处置大臣自有法度,哪怕是身犯死罪,斩绞凌迟,都历历分明地写在律法当中——奈何,奈何竟要把他远嫁北凉!
哪怕是一死。其实他当时自有取死之道,纵然被处刑,也没有理由心怀怨恨。可是遭到这种有伤律法、有失国体的对待,他满腔冤抑痛楚,却向谁诉?
——是你们先如此待我!
“你——”浓眉一轩,杜之深开口就要反驳。话头在舌尖上滚了几滚,这个被朝野共称为风骨嶙峋的小杜学士,却终究只是发出一声悠长而软弱的叹息:
“就算这样,你也不该……”
“先生。我从七岁起受大虞皇家养育之恩,没有少年时承袭爵位入宫受教,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凌玉城的口气陡然激烈起来:“可是我已经还了!芜城一战,力挽狂澜,我从死牢里爬出来,靠的不是大虞皇家的恩典!平奸臣除叛乱,十年血战功勋,我做的不比任何人差,我身上的伤,不比任何人轻!
去官夺职,打入死牢,一扭头,还要让我去侍奉北凉皇帝……难道没有人想过,这一道旨意下来,我就算不答应,就算当场自尽,也洗不去身上千载污名!
先生,您从小教育我们忠孝礼义,义之所在,您可以连性命都不放在心上,无非是为了千秋青史毁誉声名——可是我呢!了却君王天下事,留得生前身后名,我生前身后的名声,已经给大虞朝廷毁得****净净!
十年血战,千秋声名,我拿这些还了大虞二十四年覆载之恩,难道还不够,难道还不能让我为我自己活上一天!”
竭力压抑的愤怒咆哮蓦然中止,凌玉城闭目仰首,长长一叹:
“先生,自从跟随北凉皇帝背井离乡,踏出剑门关的那一刻,我和大虞,就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杜之深一个字都无法回答。
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那是不对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推而广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管朝廷做错了什么,为人臣子都没有记恨报复的余地——然而,在那样刻骨铭心的伤痛面前,任何辩解都无力到苍白。
那是他的学生,是他看着长大,亲手教导成材的孩子,纵然历经险恶肮脏,心底仍然有一块地方**净而纯粹,未曾被尘世风霜浸染。然而,就是这样的**净和纯粹,让他在这场骇人听闻的变故中,分外痛不欲生。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对大虞出兵。”
良久良久,他只勉强挣扎出来这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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