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坐着,等待他说出后续的话。
我想:这会是一场和解?一次共识的确认,停战的先兆?为什么他要在这一天急忙来见我,时间又设定得如此短暂?
“我从小就在尽力向他们证明,”卡拉扬说,“比起静待解剖的实验品,我作为一种工具更具备价值。于是我终于在十二岁的一年脱离了炼狱,被丢进主教的一个计划当中。我替他做了许多事,越来越多的谋划里有了我的参与。其中有些是有情可述的,但大多数绝不正派。在换取了一定的自由之后,我更多的是随性而为,并不感到负疚——他们反复灌入我脑海里的忠诚,并不能取信于我,但我也不仇恨它。”
那漫长的故事在他口中变得平淡又简略,然而那种**瘪的力量对我而言,竟比所有丰沛的辞藻相加更甚。
“我曾对一切都心怀冷漠,维森特。”他说,“我并不知道寻常的人都是怎样成长,我的身边只有一群战战兢兢的批量用品;我最该仇恨的人之一,是我除书本以外仅有的对人性正面的认知;我比起父母更先认识国家,在童年的近十年内,实验室外的天空就是对我最好的嘉奖。这些加起来,都没有打垮我、摧毁我,只是让我变得更加敏锐,教会我如何利用条件珍存性命。我只在一个时刻开始有所触动——也许是在你补给我那半首诗的黄昏,也许是当我看到你异乎寻常的执着与坚定,也许是在你说‘不会一无所获’时——那时我就想,我一定要成全这样一个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如果我因畏惧风险就退避在我真正的愿望之前,那我逃离实验室所寻求的自由不是很可笑吗?”
我的话语被阻在这样一个问句之后,一时只能对他投以目光。我并不确它能穿透多少,是否能让他在这转瞬间领悟;它仅足以令我望见他情绪中的激荡,以及潮涌以下的无限温柔。
他也望着我,说:“是你带给我触动,也是你让我具有爱——我只有在感受到它的真正面目时,我才发觉我真正需要它。”
之前的指挥官生涯总让我习惯了去分析,把一件事的框架拿出来,解析出本质,由前因梳理出后果,再决定该做些什么。以致于我在被他的讲述所动时,还习惯性地思考着他将由此引入的下一步打算;可这习惯最终还是被他的话剖离开来了,就像悬崖裂了一角,滚落一块岩石。我这时只想克制住我向他伸出的手,不要太早打断他意图说明的话。
“主教并不全然信任我,但又想将我的作用最大化,”卡拉扬说,“我费心很久,直到将我们之间单向控制的关系变成相互利用。我要求他将我投进我十一岁时畏惧至极的炼狱,获得了一些磨练与心境上的启发,如愿蜕变成为‘刀锋’,随后就去带领铁面军。浦国人为我叫好,歌伦度南人恨我,歌伦度南士兵希望我折在半路——尽管他们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每当我看见那种恨意时,我就会想:如果非要我选择死亡的方式,比起那些不知名的人,我更愿意死在你手上。”
“但我们谁都不用死了。”我说,“主教已经被刺杀,战事的冲突也将被化解,很快一切都要尘埃落定——无论以什么形式。”
“是啊。”他说着,将手越到我这边来。“愿意先给我一个拥抱吗?”
我再按捺下去也毫无必要了;我将手臂紧紧绕在他背后。我伏在他大衣的围巾上,他也靠着我的肩膀。我们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并坐相拥。
“我曾经背叛过三个承诺,”他说,“第一个是在进入霍夫塔司前。我曾答应主教,在我其它的任务之余,我会根据我接受实验时的记忆,为他带回一个条件相当、适合种植魔法枝的孩子;但我没有。我告诉他,我没有遇见合适的人选。”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第二个承诺,是我在结课戏剧的演绎时,对你的尤金说出的最后一句台词。我明知以我当时的立场,我根本无法时刻遵守那样一句虔诚的诺言,但我又太想将它告诉你……所以我还是借着那角色之口对你说出来了。”
“第三个承诺……”
我似乎听见他笑了。他忽然话锋一转,谈起了别的。
“我有一件事先要告诉你,非常重要。”他说,“这是主教筹谋多年的计划之一,你们那位新王杜灵可能有所察觉;主教自从站稳脚跟起,他就企图对歌伦度南的权力阶层进行渗透。他的那些精英在歌伦度南扎根,进入它的权力机关,致力于操纵舆论、搬弄权术、潜移默化地带来更多混乱——元老院与魔法会之间的嫌隙扩大,就是这些人最成功的手笔。杜灵.金已经拔出许多坏刺了,但有某根刺实在太显眼,反而被他当做正常的树枝忽略了过去。”
我短暂地从情绪之中抽离出来,心念电转,想及在这里约见的可能,不由得脱口而出:“……药石部?”
“对,”卡拉扬有些赞许地说,不过声音又放轻了些,“歌伦度南常驻的药石部。除了我画的那个传送法阵,这校园里还有他们暗藏的其它便捷通路。在他们彼此的掩护与筛替下,药石部的高层已经全是他们的人了。”
尽管已经有所猜测,在真相被他落实的这一刻,我还是隐隐地感到心悸。药石部曾在私下做过多少动作?当时药石部鉴定出了传送阵的魔法来源于卡拉扬,又在阵法中还原出他的名字缩写,是事实如此、无法掩盖,还是主教疑心卡拉扬的立场,指示他们斩断他一条退路?那黑匣子被第一时间送去药石部鉴定,是真的空无一物,还是药石部的人在结果上做了什么手脚,想将我加速推向一个结局?
我还待继续往下想,就听见卡拉扬说:
“我刚刚连夜从浦国赶来。以我恰才得知的情况来看,药石部打算在今天天黑以后做出行动,目的是在撤离后封锁霍夫塔司学院,再用毒与预设的魔法灭杀学院里剩余人员。我已经拿来具体计划的细节与参与人名单,上面包含那个最重要的封锁机关,你们要先废止它;它们都在我的左衣兜里。我与这里的人相互不信任,所以我特意将它带过来。”
“药石部想做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兰朵、奥德戈、角斗场上下闹成一团、将精妙点子写在布告板上的内外院学生,以及我曾经结识过的教授们——那些人的脸飞快地在我脑内闪过,“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摧毁歌伦度南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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