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半个小时整理阳台的花草,然后步行到对面小区的菜市场,买回一只乌骨鸡,一大节莲藕,一斤饺子皮,一斤猪肉末,二两玉米粒,二两豌豆,一小条胡萝卜,几个削了皮的马蹄。我煮了一锅乌鸡莲藕汤,包了两大盘饺子。我做得开心,女儿吃得开心,先生看着开心。
生活就这么奇怪,一天一世界,一时一乾坤,真正的瞬息万变,长期以来我的精神生活大概就这样吧。我不再想司乐,不再想那本日记,不再想那些逝去了的日子,继续按部就班的生活。与往常不一样的是:我下狠心停了所有的精神药品,每天就煎中药喝。这样做的结果是:天地变色,我身处的这座城市成了一个晃荡之城。
每天坐车上班我都极其小心:仔细看好公交车的线路牌,免得一恍惚上错了车,不时提醒自己在哪个站下车,免得一恍惚坐过了站。我没试过坐错车,但多次坐过了站。我总无法自控地神游,是什么也没想的没有任何思绪的神游,等这个“神”游离回来的时候,才惊然发现又坐过站了,就只好下车到对面车站再坐回去。有好几次在走到马路对面的车站时,又忘了自己是过来干什么的,或者马路才过了一半就忘了要坐车这么回事了,就顾着茫茫然不停地走,等游走的“神”回来以后就恍然地想: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到底在哪里?我要往何处去?这么想着才停止了脚步,聚“精”会“神”追溯自己的来处,明确自己的去处……
不仅如此,我还常常干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某天想去美容院做按摩,结果跑到发廊剪了发,等剪完了要回家时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干什么的。
某天要去超市买酱油,结果买回来一瓶料酒。
某天在刷牙的时候发现牙膏的味道很不对劲,琢磨了半天,才知道自己往牙刷上挤的是洗面奶……
最恍惚的还不是这些。最令人不安的,是我面前的这个世界,它在动,在错位地上下浮动,左右晃动。那些高楼大厦在动,仿佛是翻过来的微波粼粼的水面上的倒影,那些树木花草在动,全变成了印象派画家的作品,那些汽车和行人在动,是一帧帧拍砸了的模糊不清的照片,大路小路也在动,仿佛在气喘吁吁地跃动着进行马拉松长跑,我们家的楼梯也在动,是正在自动弹奏的琴键……每走一步路,我都异常小心,每一步都是深一脚浅一脚试探出来的。每看一样东西,我都不由自主地先闭上眼睛,让自己的神经不要跳动,让自己的视屏处于如同按在三脚架上的照相机一样稳定的状态时,再张开眼睛来看……可世界依然在动。
这种茫茫然昏昏然同时又微微眩晕的感觉持续了半个多月,慢慢就缓和过来了,而这时候,真正折磨人的日子便悄然而至。
太阳不再温煦,鲜花不再美丽,清风不再怡人,晨曦不再朝气,黄昏它是一只困倦的眼,无望地散淡地望着大地。所有的高楼大厦平常民居,都在浪费着钢筋水泥,所有的大大小小的车辆都在无谓地耗损着能量,一切路径都茫然无知地不知伸往何方,一切摩肩接踵或者稀稀落落的人群,都在可悲地奔向死亡……坟墓在前方,不可知在前方,虚无在前方,世间一切全都是毫无意义的徒劳。那些明媚的眼,总有一天会永久闭上,那些灿烂的笑脸很快就老去,那些艳红的嘴,将腐烂成泥或燃烧成灰,那些青春的肌肤最终被蝼蚁侵蚀、分解,变成一滩污水,所有这些活泼泼的、蹦蹦跳的、健硕的、丰满的、苗条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躯体,最终将成为无。世界并不美好,世界毫无意义,世界令人绝望,它的存在是多余的,因为总有一天它会消失。
我也不是完全的厌世者,绝对不是。
我是如此敏感,我的情绪是如此激荡。我听不得鸟鸣,见不得水流,不能仰望星空,不敢欣赏草木山川。它们,一草一木,一明一灭,一声一息,都令我莫名伤感,都令我忍不住落泪。我不能听歌,某句歌词某个旋律会在瞬间将我击倒,让我立刻堕入悲伤的深渊。我不能看街上的行人,那些一颦一笑,那些悲的喜的表情酸的苦的生活,会让我一整天一整天胸口堵塞,泪盈眼眶。我不可以触摸风,不可以触摸雨,不可以触摸一切气息,它们总在唤醒着我最初始最柔软的感触,让我全身心浸润到一种足以销蚀我的感伤里。我更不可思想,不可回忆,无论想起什么,无论回忆什么,我都在泪下如雨……
我一天到晚都在哭泣,整座城市都在陪着我哭泣,整个天地也都在哭泣,它们随着我脸上长流不息的两行清泪静静地晃荡,不停晃荡,我的世界,成了一个水城。
我像一条鱼,在厌世、悲观与敏感、激荡的海里脆弱、危险地□□裸地跳着。
我每周去看一次庄医生,他家外面道路上那两排长满了长长根须的茂密的细叶榕,每次都在迎风轻舞,默默地陪伴我,无言地目视着我流泪而来,泪落而去。庄医生对我的停药持支持意见,他在处方里开了大量的安神及抗抑郁的中草药。他并不追问我为什么“情志失调”,只是不停摇头感叹:“唉,吃了十五年的精神药品!十五年啊,多伤啊!”他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些药,我十五年前就不存在了……
☆、第二十七章空中田园
第二十七章空中田园
1绯红海洋
我跟一支矿泉水坐在沙滩上,看海。
二十四年来,无数次看海,这是最后一次。
夏天的海,年轻、快乐、喧腾。我穿过人群,远离了那些喧闹声、呼叫声、欢笑声,来到少有人至的一角。这儿的海滩狭长幽静,岩石丛立,仿佛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夕阳无限好。
日落江花红胜火。
海浪波荡着碧蓝的翡翠,飞扬着洁白的碎玉,披撒着绯红的泡沫,自远而近,呼啦啦、哗啦啦、唰唰唰、嘘呵呵地呼啸、欢唱,一浪一浪,一排一排,一波一波,永无休止地来了去,去了来,又去又来,又来又去……这是真正的沧海,是一部贯穿古今的鸿篇巨制,跌宕起伏,绵绵不绝,述说不休。那些水波,那些浪花,那些泡沫,是一个个的长短句,一个个的句点,一声声无言的叹息,披挂了仲夏的晚霞,变成了一封绵长的艳丽又绝望的情书……
清霄,我们到此为止好吗?
谢谢你这两年给过我的关心和爱,那些笑,那些话,那些拥抱,那些亲吻……你温暖了我两年,让我不再感到那么寒冷,那么孤单,你是我生命里的阳光。
想起来真好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在哭,我们总是抱在一起哭,哭着笑,笑着哭,好像我们的日子是由水组成的。你的信总是到处都是泪痕,我的也是……
你曾问过我,为什么我总是哭。忘了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了,还是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哭……以前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从十五岁开始我就天天哭,为什么不哭的日子在我十五岁后就不再存在。爱着不是很快乐的吗?为什么爱只给我带来悲伤……我曾经天天在想这个问题。十八岁的时候,我有了答案:因为我的爱是无望的,因为它只是徒然地在开花,永远不会结果。知道这个答案后,我就天天想自杀,因为我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
你知道我的过去,但并不知道它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什么,给我的生命贯注了什么,给我的整个人生抹上了怎样的底色。我那么悲观,那么绝望,那么恐惧,仿佛独自一人在浩瀚无边的黑魆魆的海上沉浮,我拼命地划着双臂,拼命地蹬着腿,却不知道要划到哪里,而海的上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一星半点的星光或者渔火……也许,就因为这样,我天天哭。
这半年,我开始自残。我经常用尺子打自己,在手臂上、腿上敲出一条条红印子,我一边打自己,一边哭一边笑,我很痛又很快乐……我摔书,摔笔,摔凳子。我撕本子,撕书,撕毛巾……你一直说,我很阳光,很坚强,很理性,很能干,是个比你“厉害”上好多倍的人,那都只是表面现象,你不知道我的内心有多黑暗、多脆弱,它是一个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渊……
刚爱上你的时候,我很痛苦,爱这个字眼太沉重,我宁愿生活在荒漠里也不要遇见它。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无法不爱你,我那么担心我伤害了你!可是,我还是不可自制地伤害了!清霄,对不起,是我影响了你,给你带来了不幸……每次想起这些,我就充满内疚,觉得自己是个祸害……我不知道泪到何时尽,痛到何时休,我无法再承受下去。清霄,离开你,不是不爱你,而是太爱你。
清霄,我最喜欢你笑,笑得美,笑得自信,笑得神采飞扬,我离开后,你不许再哭,如果恨我你会更快乐,你就恨我吧!我要你好好生活,你的“恋爱史”没我的那么“悠久”,你涉足得还不像我那么深,你一定能出来的。清霄,你将会拥有幸福美好的未来。
我两周前写给清霄的最后一封信,它们,那些文字,一个个,一行行,从我的脑子里飞了出来,飘进海里。海浪呼啸着,追逐着这些文字,将它们簇拥着,卷到浪尖,抛进谷底,它们在碧蓝的、洁白的、绯红的海上闪烁、隐现,最终被翻进了厚重的海的深渊。
清霄没回信。
清霄,纯静,内向,极自卑又极自尊,她一直认真痴迷又痛不欲生地爱着我,却从不敢争取,她只渴望着我来,害怕着我一去不回,别的,都不再去想,无法可想。
不回信,我预料中的,她伤心得无法回信了,她接受了我走的事实。
清霄,她解脱了……
“沙沙……”背后传来了一个脚步声,一个比较远的脚步声,也许是从沙滩尽头的树林中传来的。我没回头,对我来说,现在没什么可以伤害到我,我也不再惧怕什么。
这两周里,我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每天下班后,我就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穿街走巷,到处跑。有人家的,没人家的,大路、小路、陌路、僻路,哪儿都去。下午当吸尘器,傍晚当送日人,晚上当追月人,半夜当梦游人。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是不想呆在宿舍,不想见到熟人,最好不要看到人……等我三更半夜回到寝室,我就打自己,因为我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因为我一回来就忍不住哭,整夜整夜哭,我不知道干什么才好,所以就打自己……
能像今天这么安静地坐在这儿看海,已经非常幸福了,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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