柾不想观光,也没人提出这件事。贵之一分一秒都不离开柾的身边,柾也是同样的心情。只待要在对方身边,那就是最棒的了。
可是有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看着听不懂的电视节目时,柾会想起日本的事。悠一怎么了?三代过得好吗?想打电话给他们……可是不行。贵之也是,他读着报纸的股价栏,偶尔会同样陷入沉思。柾觉得他是在想留在日本的工作,还有四方堂老爷的事。但是,两个人就像约好了似地,谁都不提这件事。仿佛深怕只要一出口,就会破坏了什么似地。
连同点心一起交给柾的便条,是有人请柜台转交的留言。柾浏览了一下便条纸.望向寝室的门。贵之还在睡。柾把便条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这次留意不吵醒贵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饭店。
经过从房间窗户看得见的红色拱桥,那里有家在散步途中发现的、为日本人开的超级市场。除了豆腐及酱油等食材之外.日本的报纸及杂志等也种类丰富。柾在那里买了牙粉和一份报纸。不管是哪家报纸,这几天的头版都是涉嫌秘密贩卖脏器的前首相遭到逮捕的后续报导。杂志标题也不断出现秘密贩卖脏器的文字。
一国的前首相,将各国的财界人土斡旋给黑帮份子这种骇人听闻的消息,也被欧洲各媒体大肆报导。成为契机的是,在日本销售第一的报纸与NEWSTIMES上连载的,一个日本记者的报导。柾在伦敦也读了那则新闻。报导中,以深入的采访及缜密的资料为基础,赤裸裸地刻划出中国贫困阶层的生活,以及利用了这点的黑帮实态——同时也详尽地记述了器官提供者及病患、患者家属、参与手术的医师与护士们活生生的恸哭。超级市场的二楼,是兼书店的小型咖啡厅。可以一面用简单的餐点,一面阅览杂志和报纸。客人不只日本人,也有许多附近专攻日语的大学生。站在楼梯人口处,缓缓环视店内。夕阳射入的大型拱窗前,一个身穿西装的高雅绅士,正望向这里。他阖上原本正在阅读的厚重书籍,静静地站起身后,眩目似地眯着眼睛,缓步来到柾的面前。
几个月不见,中川的白发增加了许多,看起来似乎也瘦了一些。后来柾才听说,中川在不久之前,才因为心力交瘁而卧病了好一阵子。但是,这个时候的柾,并没有为他的身体状况着想的余裕。
“好久不见了。看到您一切安好,真教人欣慰。……有长高一点了吗?”柾紧紧绷住了脸。
“有事的话,请快说。我不早点回去的话,贵之会担心的。”柾看也不看中川的脸,冷冷地这么道,中川露出了有些伤脑筋的微笑。“我是第一次到阿姆斯特丹来。要不要到外头散散步?”柾摇头。中川不一定是自己—个人来的。他才不想一到外头.就被车子强制送到机场。一一中川可能是从柾顽固的视线读出了他的警戒,也没有再勉强什么。两人在窗边的座位坐下。旁边一个头快秃了的胖男人,正舒服地打着瞌睡。
“您们似乎去了不少地方呢!柾少爷觉得欧洲怎么样?”
“……”
“这是个适合旅行的好季节。可少爷是不是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学校已经开课了,少爷应该很想念朋友们吧?老爷也引颈期盼着柾少爷回家呢!”“……我不回去。”柾紧紧握住膝上的纸袋。
“贵之和我都再也不回日本了。”
“学校怎么办?”
“我要退学。学这种东西,全世界到处都有。”
“……不能再重新考虑吗?人家都在担心您呢!”
“……”
中川轻轻叹了一口气。“是这样吗?那么没办法,我们只好以绑架您的罪名通缉贵之先生了。”“
绑架……!?”柾的叫声,把在邻桌打睦睡的男人吓得跳了起来。
“将来成年少年从监护人手中掳走,带到国外,这是不折不扣的犯罪。”
“胡说八道!我是依自己的意志和贵之在一起的!而且,贵之是我的……”“贵之先生已经不是四方堂家的人了。”中川以温和却果断的语调打断了。
“四方堂家的总帅,柾少爷,只有您一个人。您没有任何随从陪伴,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本身就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了。更何况,您应该还没忘记上海的事件吧?不能逃避现实,请有点自觉吧!贵之先生把您从医院带走时,就应该有了觉悟。所以,他才会使用假名,四处流离的不是吗?”“您以为这两个月间,我们只是袖手旁观吗?从两位离开国内的路线、利用的交通设施、留宿的饭店、在餐厅用餐的菜单、到喝的酒的金额,我们全都掌握得一清二楚。这就是四方堂的力量。老爷认为,只要经过一段时间,两位应该都会冷静下来,所以指示我们只监视两位的动向,不要轻举妄动。……但是,您也差不多该自觉到自己的立场了。请和我一起回日本吧——柾少爷。”
“……我不回去。”
“柾少爷,请您懂事一点。”
“我不回去!”柾的叫声,让全店的人都住这里看过来。“不要管我们了!那么想要继承人的话,像贵之一样,再收新的养子不就得了?为什么只因为有血缘关系,我就得任凭爷爷摆布?我跟贵之已经和四方重断绝关系了!不要管我们了!”
“老爷不是您唯一的亲人吗?”
”我会待在那个家,是因为妈叫我那样做。是因为有贵之在那里。可是,妈已经不在了,贵之也不在了,我没有回去四方堂的理由了。……我们已经约好,再也不离开对方了。”
“可是将来怎么办?打算一生都这样逃亡吗?您以为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大学怎么办?住处呢?工作呢?您的梦想呢?您不是有个远大的梦想吗?”中川轻轻摇晃柾的肩膀,柾的嘴角露出了未曾有过的冷笑。
“就算回去,反正也会被你们软禁起来吧?而且,我们之所以非逃不可,都是谁造成的?”“……这件事,老爷也十分后悔。可是,柾少爷,正道少爷年纪轻轻就意外亡故,老爷又因为那事件,差点失去了少爷,请您体谅老爷的心情啊!您和老爷不是这个世上唯一的两个亲人吗?”
“我的亲人只有贵之。”
“那么,就请您别再让贵之先生痛苦了。”柾闻言愕然。中川苍白着脸,双手握住困惑地睁大眼睛少年肩膀,轻轻摇了摇头。
“据您接下不的行动,贵之先生可能会遭到警察和四方堂双重追捕。这样一来,他一生都得不到像样的住所和职业了。您打算让他承受这样的痛苦吗?把贵之先生那样的人,遭到如此悲惨的境遇,这是您的本意!?”
“……我……!”
“您下个月就满十八岁了,等您一成年,无论要做什么,都是您的自由。再两年——只要再忍耐两年就好。柾少爷,请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现在要忍耐——”
“放开我……!”
“柾少爷!”
“叫你放开我!”柾把纸袋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了过去,推开闻声想来阻止两人争吵的店员,冲下楼梯。
两个月前——从{猫)的轮船救出的柾一行人,就这样被送到高槻综合医院,接受治疗。柾的检查尤其缜密人微,全身上下被彻彻底底地检查过一遍。然后,为了复健,他人院了一个星期。检查结果一切良好,伤口也马上痊愈了。——只有外表看得见的伤痕。那个潮湿船舱的孤独黑暗,以各式各样的形式在柾身上留下了爪痕。房间要是太暗,他就无法入睡。现在他也经常在半夜里被恶梦吓醒。从前毫无任何幽闭恐惧症的柾,现在连坐医院电梯的短暂时间,也会引发恐慌症状。从那之后,连飞机的闭塞感都让他痛苦莫名。心灵与身体无法取得平衡,难道今后得一直这样……永远都会被这种可怕的记忆支配吗?一想到这里,柾就觉得不甘心、生气又悲伤,不但乱摔东西迁怒,还莫名其妙地大哭大叫。而比这些更教他痛苦的,是被迫与贵之别离。全都是四方堂老爷的计谋。柾被困在床上的短短一周内,贵之被四方堂家除籍,集团的中枢也完全更迭了。充满两人生活回忆的东京的家,也被拍卖了。
软禁状态持续着。由于太想见贵之,柾每天都以泪洗面……然后,那是个新月的夜晚。他究竟是怎样通过严密警备的——?贵之就如同梦幻一般,出现在病房的阳台上。“我来接你了。”贵之伸出手来,这么说道。“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柾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贵之的手。嘴里说着“不要消失”,唇瓣亲吻了上去。贵之准备得十分周全。他偷偷把柾从医院带走后,两人以伪造的护照来到香港,隔天早晨,人已经抵达巴黎了。
他们捏造假名、谎称是兄弟,伪造的护照已经用掉了六本。每当假名增加一个,心就跟着沉重一分。但是,即使如此,柾还是不愿意离开贵之。不想离开贵之,他再也不想孤单—个人了。连确定是不是有人追上来的余裕都没有,柾喘息着冲进饭店,中年门房吃惊地目送他进来。柾奔上螺旋楼梯,责之正在客厅扣着衬衫钮扣。柾连关上门都觉得焦急,扑进贵之的怀里,把脸用力埋了进去。
“柾?怎么了……我一醒来,没看见你的影子,正想出去找你……”
“抱我。”柾像要扯下扣子似地解开贵之刚扣好的衬衫,鼻子贴上坚硬的胸膛,吸着贵之的体味。贵之吃惊地皱起眉头,单手托起柾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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