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低声安抚道,「没事的。」
一时之间,心口流过无数疑问,在医院里的不告而别、在家门口的乔装出现,这个人还欠自己那么多个问题的答案,但是,现在的确不是索求解答的时间。
吴邪心知是无法说服这个人了,他咬着牙,「先说好,小爷还没跟你把帐算完,你……」
见张起灵点了头,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吴邪才往前爬到驾驶座上,车子晃了一下后又很快地回稳。张海杏顺手一拨旁边的开关,货厢的门猛然松脱打开,大量的风压涌入车内,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彷佛敲击上吴邪的心脏,他咬紧了下唇,没命地狂催着油门。
站在他身后的那三人分别持着武器,站立的背影宛如永不坠落的堡垒。身后的轿车纷纷自天窗中升出持枪的人影。吴邪看着照后镜,见张起灵与张海杏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他心中猛然闪过不好的念头,正要出声,却见张起灵一脚踹上车壁,借力勾住货厢顶部的横杆,手中的刀芒舞开,破空之声击落袭来的子弹,接着手里一松,整个人就如大雁一般向着身后的车阵扑去。
张起灵飞身出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吴邪的怒吼被他远远地抛在身后,他知道张海杏跟胖子会保护吴邪,将吴邪安然地送到目的地。
他落在最前头的那辆车的车盖上,驾驶似乎被他吓了一大跳,急得掏出枪来就对准了他,子弹击破了车前大面的玻璃,张起灵游刃有余地闪过,手中的刀面一转,用刀背敲昏了驾驶,接着回旋一踢,将挂在车顶天窗上的男子也给放倒,车子失速间向着侧边的车辆一路靠去,金属高速地磨擦激起火花,张起灵眼神一凛,伸手探进车中,将昏去的驾驶整个人举起,油门上的压力消失了,车速登时慢了下来。他同时耳听八方,偏头避开身前袭来的子弹。
整个车阵都因为张起灵的出现而渐渐放慢,扣下钣机的声音也渐渐地停了,但仍然有零星的攻击,张起灵在车辆行进中仍能自如地移动,快速地敲昏了绝大多数的人,直到有一名男子从天窗中立起,对张起灵行了个礼,「族长。」
张起灵停下了动作,静静地看着他。
「收手吧,族长,违抗大佛爷是没有意义的。」
「……还承认我的权力,就回去。」
男子冷笑了声,「您明明下不了手杀一个张家人,难道还想阻拦我们吗?」
张起灵没有动怒,过了半晌,他很轻地点了点头。
后来,没有了后来。
风声与枪声淹没了一切心跳与知觉,张起灵解决这一切的时候身上已经满是鲜血与伤口,昏过去的每个人所看到的最后一眼,都不外是他的眼神――张家的根据地位于遥远的关外,大片的荒原延展至天地尽头,随风飘摇着的枯草中存在着凶猛的野兽。时光流转间草原日渐消失,张家终于衰败离散。但张起灵的眼神仍然像那日渐缩限的原野上最后的、最孤独也最冰冷的一匹野兽,孤零零地在旷野中奔跑,没有人知道它在想什么,没有人明白,它为什么要在夜晚拚了命地奔驰――即便是疲倦到了极点,也要奔向生命之中、唯一的归所。
张起灵拖着疲倦的身躯,一步一步地走着,在夜晚的山道上,微弱的路灯亮着青白的光,远远地,他看见货车停在路边,张海杏跟胖子在车边抽烟,而吴邪站在灯下。于是张起灵停了脚步,任吴邪丢了烟,往自己奔来,一把撑住他脱力的身躯。
吴邪整个人都在发着抖,他本以为吴邪会对着自己破口大骂,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皱着眉头对吴邪说:你不该留下来等我。
但其实谁都没有说话。
夜风拍打在身上,吴邪的怀抱却是温热的,张起灵闭上了眼睛,更热的温度落在肩上,缓慢而濡湿地漫开,张起灵过了一阵子才明白那是吴邪眼眶中滑出的液体,吴邪说话的声音比往常要更加地平稳,彷佛愤怒与痛楚都被压缩成了薄薄的平面,没有回响没有挣扎。张起灵难得能够理解。
吴邪说:张起灵,没有下次了。
而张起灵想,总是会有下次的。这种绝望,是吴邪少数的不明白。
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循环构成张起灵的生命。命运以各种形式反复,失忆,寻找记忆,渐渐地明了自己的任务,用剩下的时日将之完成,然后再度地失忆……如果没有遇见这个人,张起灵的存在必定是深陷在这般的循环,直至此身消亡的一日吧?
谁让他遇见了吴邪。
明明他已经在循环里了,但是因为遇见了吴邪,这个人身上纯粹的本质引诱出他还没丧失殆尽的、人的本能,于是张起灵又无能为力地陷入了另外的轮回。
――在那个人还盲目无觉的时刻,他便去靠近那份的火焰,明明无意于那份温暖,却又无法克制自己守护与毁灭的两种极端渴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把将火光按熄,在怔怔地烫伤了手掌后,又还怜惜与不甘地将之点起。反反复覆,从未止息。
他与这个人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在吴邪的记忆中都变轻变薄,大量剥落,却在张起灵的心中变深变沉,至死也不愿忘却。
吴邪不记得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吴邪也不记得他们在青铜门里没有言说的告别。在医院里第一眼见到吴邪的时候,张起灵就清楚地感觉到,吴邪关于青铜门内的记忆已经被洗去,这本是他的要求,他合该心甘情愿,但是,但是他居然想起了,吴邪痛苦而执着地问:小哥,对你来说,我究竟算是什么?
那时的吴邪在想些什么?吴邪有没有后悔过认识他?一直到发现了自己的情感之后,张起灵才想到要追问这些问题,这一切明明已经毫无意义,曾经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被埋进了黑暗的土里,终将在里面腐败地死去。
张起灵摇了摇头,推开了吴邪的搀扶,一个人慢慢地往货车走去。侧身倒在车厢的座椅上,他听见胖子跟张海杏压低声音的话语声,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两人都坐上了车。没听到吴邪的声音,他勉力睁开模糊的眼一看,才发现吴邪坐在面前的地板上,专注地看着他,微颤的手伸在他的眼前,似乎是想碰碰他的脸。张起灵又闭上了眼睛。
彷佛这个动作传达了默许,于是吴邪的手轻轻地放上他的颊,抹去凌乱的血迹。宁静之间只有轮子转动的声音,还有记忆的声音,张起灵没有作梦,但一片幽暗的眼帘前却浮现了那时的景况――他在青铜门里,浑身是血与伤口,呼吸渐渐地微弱,眼前全是弥漫的青光,自己的肉体正在腐烂,但求生的意志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想要活下去,想要离开这里,想要再看见那个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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