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个奴才!”陈贵人捂面而道,晶莹泪珠从眼眶扑朔淌下,却无半点美人落泪叫人怜惜的劲儿。皓齿微微沾血,想是方才这一掌将贵人的齿尖磕碰在唇壁上。
“他是不敢,但孤敢。”祁谟说道,语气彷如带着棱角:“别说你丢了一支玉钗,就算今日你丢在这槐林里了,孤那父皇也绝不将眉头皱一皱。荣贵人因为一碟子糕点就成了瞎子,如今可还在冷宫里歇着呢,父皇当真怜惜过哪一位美人吗?糊涂东西!”
陈贵人的华服跟着身子轰然而塌,犹如飞蛾扑火之势重重砸在地上,与方才得意之时判若两人。这一倒终于惊动了自己的奴才,安兰及几个丫鬟哭着扑过来扶住,一通哀嚎冤屈,脸上竟也挂着几条泪痕,果真物随其主。
眼看自家主子吃了亏,当奴才的都有奋力一搏的心,兴许这一搏就力挽狂澜,事过之后再得赏更得了重用。安兰本就不是安分丫头,到了这份儿上更知逃不过去,不堪风雨地扑在陈贵人身上,哽咽嗫嚅道:“主子……主子吃苦了,是当奴婢的没用,叫太子曲解了小主的用意……当初从那小公身上搜出东西来就该蒙着心,一昧当看不着的,可小主又偏偏不是这般的人……若是早知落得这样一个苦果,奴婢就是拼了也该拦着小主,不该听那奴才说什么与太子的淫.邪之词……”
淫.邪之词?祁谟狐疑了一刻,将神定在脚下那盒胭脂膏上。他望向陈白霜,陈白霜不语。再望向陈鸳,这公公也不支吾一声,方才的伶牙俐齿竟像假的,是个属狐狸的。再一望廖晓拂,好嘛,敢情祸端的正主儿在这儿呢,双耳尖尖已红透,亮眸紧着闪躲,竟有趁太子不备将身子藏到陈鸳后头躲着去的架势。
“廖公公是孤殿里的人,由不得旁人污蔑。”祁谟看出自家的小东西惹了事,不觉叹然,怪不得廖晓拂连声儿都不出呢,敢情真给自己招事儿了,故而不作多言,大事欲化小,便道:“今日只是给你个教训,若叫孤再知道……”
“小主一片苦心,听不得旁人用房中之术污蔑太子,当真是屈辱了!”安兰在那端朝陈贵人哀哀悲怨,俨然又是一位梨花带雨的哭主。这声说大不大的,好比夜雨槐树之下如泣如诉,却偏偏能叫这一圈儿的人听个七八成,生下的二三成则浮想翩翩,媚色无边。
祁谟闻言不觉将眉峰微挑。皇太后有一言极对,太子再如何终归是善了些。祁谟自小听得是国君之书、仁治之言,耳边子的叮嘱都是如何宽待百姓、善待下人。这点真叫祁谟自居下风,当真是比不过四哥。若说他是善中恶,那他四哥才担得起一声真狠毒。
既然阎王将地府的门儿都开了,有人想进,那他祁谟就还不拦着了。
“这就是廖公公身上掉的?”祁谟不失分寸地温笑道,用靴将胭脂盒从泥里挑起来。青白描红的胭脂盒乃是个鸡心形的,这一挑则开了闩,袒露出一块湿润殷红的膏体。
安兰还不知大难临头,带着其他几个婢子点头应承着。一手摁着眼角,一手卷着帕子掩面,仿佛清白女儿家看不得那房中之物了。
“孤怎么没看出这地上有东西呢?”祁谟的靴尖儿一转,将那惹火的胭脂盒勾起,再一发力,竟噗咚一声儿踢进了湖。静若铜面的湖水顿时水圈儿涟涟,荡出不显眼的波纹来,复而平至如初了。
太子开口说没看着了,那这东西就是没有,哪怕它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的也是没有。安兰顿时呆若木鸡,呐呐动动唇,不知如何自处。
“不仅孤没看见,方才走这么一趟,还真是掉了个珍奇的玉坠子。那玉坠子还是母后赏的,不说价值几何也是贵重异常,若怪罪下来可是不好。”祁谟见那丫鬟张口还欲再说,顺手一甩,一根接一根顺着白玉扇骨将折扇的扇面儿依次捻开了,“陈公公,方才孤的玉坠子掉了,见那奴婢鬼鬼祟祟的,搜身。”
陈白霜躬身应了句省得,清风好似黏稠树胶,将人都定在了原处。片刻后只听一声撕裂肺腑的太子饶命,祁谟厌烦地扭过头来,也不看廖晓拂,只将折扇放于他的肩头轻轻敲打了一下,倒显得这宫中众人的卿卿性命都无关了。
“乏了,回去给孤好好捏捏头。”
廖晓拂眼中泪光一闪,心里头的不安与暖意交织更浓。“奴才小福子谢恩。”
陈鸳回了钟鼓司的时候正赶上斜阳如金,赤色的琉璃瓦片被余晖晃得烈烈夺目,缤纷锦绣。这就是宫中,哪怕白日里折了多少人命在里头,到了晚半晌依旧灯火通明。
方才他随师父先回了太子殿,头一次踏进了太子殿那扇朱红大漆描金龙的正门。太子殿里的下人颇多,从正门口至玉阶就站满了两列,见着他师父也都毕恭毕敬。师父和几位宫人交代了几番,抽出空来带他回了自己歇息的居室。正当陈鸳寻思先跪下哭一场戏还是给师父捧几句好话的功夫,进了屋就叫陈白霜踹了小腿一脚。
这是气他今日带着老九置险呢。若不是太子匆匆来了,谅他师父是大罗神仙也护不住这两个小子。
陈鸳自是晓得师父疼惜,无外乎就是打一打、罚一罚,痛骂一炷香就过去了。毕竟这是宫里,不是寻常人家。寻常人家若疼爱孩儿只需宠着好处、供着吃穿就是,宫中若是这样岂不是叫人送死了吗?若真疼哪个了,就把他拴在身边儿严厉管教着,在旁人打罚之前先罚过,教他长了记性。如此谨言慎行,保他性命无忧。
陈白霜气也撒了,手板也罚了,自然更不用问就知道那盒子胭脂是怎么回事儿,必定是老九孝敬的。老六自小身性都随了娘亲,那点子俸禄也都省下,时而买买脂粉买买头面,存在一处用不着便是了。骂过临了终归是自己心头肉,陈白霜又给了膏药又给了碎银,细细问过现下钟鼓司里是哪位大公说话好使,也好去打点几分,给两个徒儿通通路子。
快晚膳时陈大公才舍得将老六送出来,特特从牧白师傅手中讨了一包子散热的草药。道别时叮嘱与陈鸳听,说今日他受惊发汗,心中虚火大旺,若是夜晚起了高热就将这包药煎下吃了。师父不在身边更要知道慎言,不可再与小公厮混,也不可再耍弄戏子的玩意儿。
那刻陈鸳皆喏喏答应了。当夜果真叫陈大公说着了,陈鸳睡下后辗转难眠,噩梦惊醒了二回。过了二更再醒了一次,只觉得心肺里生火、额顶上滚烫,喘出气来都要冒火星子。
现下他倚靠着软枕发昏,腰肩处被那几个小公拿住的地方隐隐酸涩生疼,怕是要淤青了。迷蒙中自己以手背贴面,嗬,当真是滚烫如碳。
陈鸳重重叹然。
没多会儿被褥子里赫然探进来一双手,指尖发凉。这双手将陈鸳烧软了的身子扶了起来,再规规矩矩地将人用被面揽住,怕碰着他,怕碰着不该碰、不该想的地方。
陈鸳听着被褥被肢体捻擦出的擦音,焦干的嘴角勾起生笑。能这般规矩摸他的人还有谁?恐怕是蝎子拉屎——天底下独(毒)一份儿了。
“师哥,鸳儿耐不住,难受。”陈鸳闭目轻叹道,真想一扭头就赖在江文成的颈子边上装昏,吓一吓他也好。
“来,张口喝药了,喝了就好。”江文成束衣吊着发,一看便是还未躺下过。师父算准了老六不肯喝药的小性儿,睡下前又特特唤人跑一趟,吩咐了老大。江文成一向办事妥帖,早早就将药煎熟了,一直在炉子上温火热着。刚听老六在睡房里重叹难受了就过来看看。
“不喝。咱家今儿就是死人了,死你怀里。”陈鸳脑袋里发着蒙,光着膀子在江文成身上闹腾,无奈还是裹着一层被褥,怎么都脱不出身去,就跟蛇精被法器收住了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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