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闻天鼓。”奢龙道，“您下令以后，那里一直有人在敲。”

“但直到如今，却仍然没有丝毫回应。”姬轩辕轻轻对他一指天上的漩涡，“明白吗？”

“……”奢龙似有所悟，猛然抿住嘴唇，神情隐隐苍白。

“成其利刃，以卫以征——可惜利刃不成，我辈也未成持刀之士，还如稚龄幼子。”姬轩辕唇角笑意冷而锋锐，微微眯眼看向天空，似是透过青冥浩渺，看向云后的某一处，半晌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仰人鼻息，又岂敢示以利刃啊。”*

“西陵升起的是青色烽火，”姬轩辕仰头望天片刻，收回目光，望向身边的奢龙，“去让避难的民众做好准备吧。如果事态生变，你与戎冬、大鸿就带领他们一起奔赴西陵。”

“不行！”奢龙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当即一急，“您怎么可以……”

姬轩辕却抬起一只手，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的话。

“去。”姬轩辕对他重复道。

奢龙欲言又止，半晌狠狠一咬牙，一言不发对他行了个礼，转头匆匆顺着台阶冲了下去。

西陵城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魔气升腾而起，四野暗夜如晦，天地感于过于浓重的魔气，缓慢生出异象，方圆十里尽数笼罩在天顶漆黑的云层下，大雨倾盆而来，落地却是猩红色，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刺鼻气味。

电光白亮闪过，遍地碎裂的魔核与巫祭难以辨认的尸体狼藉堆成一处。不再有新的始祖魔出现，但向西陵城疯狂涌来的魔潮仍然杀之不尽，无休无止。

怀曦剧烈喘息，几乎站立不稳，被雨水浇得湿透，血雨和他自己的伤口淌出的血混在一处，一时看不出浑身上下有多少伤痕。

此刻立在原地的巫祭只剩下他一个。从高处望去，能看到巫之堂剩余的祭司正在带领西陵城中的平民从另一处城门离开，人流蜿蜒而去，频频有人回顾家园，间或有悲泣之声远远传来，又很快被同行人制止，大量的居民扶老携幼，曲折进入城后不远处的山中避开魔族，再艰难跋涉，迂回前往轩辕丘的方向。

怀曦望向远处，始祖魔巨大魔影起伏，隐约能看到一道锐利电光时不时从烟尘中露出一抹闪亮。始祖魔生性残忍好战，被缙云故意挑衅引动，纷纷追着他往更远处的平原而去，渐渐彼此双方的身影都被平原茂密的树林遮盖，已然看不分明，只能听见隐约轰隆的交战之声。

怀曦望了一会儿，忽然缓缓呼出一口气，抬起双手，迎空轻轻击掌。

“啪”一声轻响，那一声双掌交击的声音并不算响亮，但冥冥之中，却仿佛有不可见之物陡然惊醒——如迅疾吹过的一抹清风倏然卷过广阔平原，却令无知无觉的低等魔族都骤然动作一停，本能察觉危险，发出低低的吼声。

怀曦双手微微举过头顶，再度击掌。

四面八方涌动的魔潮纷纷而来，西陵就像人世间一座无人孤岛。怀曦击掌，举步，在这漫天倾盆而下的血雨中，身影伶仃渺小，仿佛一息之间便能被吹散的微尘。

——前代西陵的鬼师，是个和姬轩辕一样天命风流的人物。但性格却并不骄狂，反而有种胸怀万物的疏阔从容，平日待人温和又亲切。怀曦全心崇拜他，年岁渐长，潜移默化之下，举手投足越来越像他。

鬼师渐渐年老，渐渐病重。风华不再，身躯日渐佝偻，只有双眼仍然明亮清澈，像天像海，包容万物。

鬼师缠绵病榻，某一日阳光晴好，难得有精神与他一起晒太阳。他把厚重兽皮盖在鬼师的膝上，抱膝在石台旁边坐下。

“怀曦啊。”鬼师忽然问，“在你心里，巫是什么呢？”

——那问题的答案距离他已经太久，他记不起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他回答完之后，鬼师笑了起来，半是无奈，半是感慨，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

“我们可不是简单的祭拜、问卜、追求不可知的未来——我们不是为了祈求命运的垂怜，祈求神的庇护。我们祈求、祭拜的是这山，这水，是沉埋在这山水之间，一代代先人的灵魂。”鬼师说，“请求垂怜，终究是仰人鼻息而活。神是什么？他们只是力量比我们强大的种族，真的值得敬畏么？如果真要信奉神祇，不如拜我们自己的神灵。”

浩瀚的风从高天上吹下，吹过西陵的街道，穿过树木丛林，吹过无穷的山与水。

怀曦若有所悟，又不是很分明。

“什么是我们自己的神灵？”他问。

“山也有灵，顾怀生长在山中的万物。水也有灵，赋予依附它而生的生灵恩泽。树木，花草，虫兽。这天，这地，这阳光，这风。”鬼师抬起一手，托住天空洒落温柔的阳光，微微一笑，“赋予我们生的，才值得我们敬畏。所以我们可以祈祷——请求这山的灵，听我说话。请求这水的灵，恩顾我的请求……”

“——请求这恒古以来生生不息，不朽的万物，”

怀曦双手虚托，像是捧住虚空中不可见的一物，神情温和坚定，缓慢俯首，像是对着这浩大天地，深深弯下了腰。

“请将你们的权柄，暂借于我。”

时间仿佛骤然静止一瞬，那一瞬这一方天地似有震颤，无数不可见之物仿佛齐齐惊醒，发出厚重低沉的长吟——

正在随嫘祖奔赴轩辕丘的巫炤似有所感，霍然抬头，望向西陵方向。

怀曦缓慢吐气，脸上现出一丝微笑——下一刻，他猛然合拢双手，将虚捧的那物牢牢握进手中！

极短的一刹那寂静过后，怀曦浑身骨骼骤然发出一系列密集的爆裂声，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整个人从双手开始消失，血肉，骨骼，发肤内脏，轰然一声炸成无尽的飞灰！

飞灰升腾而起，无穷无尽涌向西陵的低等魔族陡然发出惊恐尖叫，四散向外逃窜——半空中却现出怀曦巨大的半身虚影，霍然张开双眼，翻手重重向下一按！

——相隔数十里之外，缙云与成虞错身而过，双双落地，相对静立许久。

“还好，看来他不需要我了。”

许久之后，缙云轻声道。

始祖魔的尸体如小山一样，倒卧在被摧折无数的山林之中。成虞已是最后一只，身躯上粗陋畸形的肢体被缙云斩落大半，伤口魔血如小溪潺潺流淌，依稀可见内里蠕动的肉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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