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开学半个月后，林一刀记得是星期四的下午，在上数学课。那天天气很闷热，和程辽说悄悄话，想下课后去买根棒棒冰，两个人分。

程辽笑眯眯的应了。转头就看到班主任在门口，盯着他这个方向，一脸着急。班主任看到他看过来，就打断了数学老师，说程辽妈妈打电话来，说家里有点事，让程辽收拾书包跟他走。

程辽乖乖得收好了物品，转头看林一刀可怜巴巴的看着他。程辽笑着说：“小刀，放学来我们家，我给你准备冰棒。”

程辽跟着班主任走到校门口，班主任给他找了个三轮车。程辽上车前，年轻的男班主任突然眼里有点泪光，抱了一下程辽，拍拍他的背。成年人的心里明白，这根单薄的还没有成型的脊梁骨，以后怕是要承受太多重量。

但是他只是局外人，年岁的经历让他知道，有些人生的悲痛无比沉重，可以压垮一个人的一生，但是没有经历过的人，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

只好叮嘱他路上小心，又交待了车夫注意安全才让他们走。

程辽懵懂的心里，像是忽然有一种预感，天可能要灰暗了。

程辽回到家里，发现家里好多好多人，挤满了四合院。他爸是个绝户，无父无母，再老一辈的更是不知道在哪里，有没有亲戚他也不知道。唯一的亲人是程辽早就搬出去住了的叔叔

所以家里从来都是冷清的，只有他和他妈，他爸一两年才回来一次，回来一次热闹一点，走了依然是冷。但是冷清的时候，程辽也是快乐的，因为妈妈很爱他，把他照顾得很好。

可是今天无比的热闹。吵吵闹闹里，程辽好像听到他妈妈在哭，但是太吵了，他听不清。他想把那些人挤开，进去看看是不是妈妈在哭。

最外面的人看到他了，大家纷纷嚷嚷起来，程辽回来了。人群好像突然被暂停了，大家只有脸上复杂的表情，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么动。

程辽站在那里，心里陡然十分害怕。

这时候林一刀奶奶突然拨开人群跑过来，把程辽抱了起来，让大家让一让。程辽抱着奶奶的脖子，转头看着她。他看着他抱得十分吃力，他想起来自己五年级了，太重了，不应该让奶奶抱，挣扎着就要下地去。

但是奶奶把他抱得更紧，奶奶眼圈是红的，但是没有对着程辽哭出来。“程辽啊，让奶奶抱你进去，奶奶只能抱你这一段，进去你就要自己坚强了。”

程辽虽然不懂奶奶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好，奶奶，我听话。”

程辽进到家里的客厅，看到果然是妈妈坐在沙发上哭。不常见面的叔叔坐在另一个沙发上，客厅摆了几个板凳，院里的几家大人坐在一起商量着什么，连小刀爸爸妈妈都在。

他落下地，跑过去妈妈跟前，张开已经有一点力量的手臂，抱着她的肩膀问她怎么了。妈妈看到他在面前，似乎是想止住哭，猛吸了几口气，眼泪却是更凶了。她放弃似的更用力的抱着程辽，勒得他有点痛。

然后他听到妈妈说：“我的程辽，我的程辽啊，你爸爸在在工地发生事故，没了。你没有爸爸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呀，啊，程辽，我们怎么办呀。”

程辽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叫爸爸没了。爸爸不是在外地工作吗，好好的呀。然后他的右肩膀感受到了温热的东西，是妈妈不停的汹涌的眼泪，一瞬间就打湿了他的校服，浸在了肩膀上。

他听到妈妈不停的重复那就话。

程妈妈接到工地电话的时候，以为是诈骗电话，那种你儿子在我手上，需要多少钱来领的。尽管对方说得是，“请问是程勇的妻子李芝香女士吗？你的丈夫，程勇先生，今天上午十点十五分，在我们XX工地发生意外，从高处坠落，我们及时送到医院，但很遗憾抢救无效，刚刚去世了。请您三日内来一趟W市，接回程勇先生的遗体，并且商量一下我公司对您的赔偿事宜。”

对方说得条理清晰，但是李芝香还是觉得是骗子，肯定是丈夫身份证掉了，被捡了行骗的。所以她大骂了对方一顿，说我昨天才接到他电话，说中秋工地有事，他可能会回家一趟。你现在告诉我他坠落了，放你娘的狗屁，你个王八蛋骗子。

对方等她骂完一通，冷静的告诉她，他可以把程勇的身份证、遗体照片、医院死亡证明一起拍照发给她，请她冷静下来联系她。然后她就收到了一堆照片，终于无可辩驳。

她不想承认，她不停的拨打程勇的电话，冰凉的语音告诉她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疯了一样去翻程勇给她寄的东西，杯子瓶子摔碎了一地，她翻到新皮鞋，她还没有穿过，想等中秋穿。她去翻衣柜，她要去找程勇，她要亲自去看看。

林一刀奶奶刚好在家摘菜，李芝香骂人的时候她就听到了，怕出事，站在门口瞅着。结果看到李芝香开始砸东西，赶紧冲过来抱着她，老太太有一把力气，但是按不住，赶紧又叫了另外三户的人过来，几家合力把李芝香按着沙发上。她坐下的一瞬间，好像突然没力了，手机掉在地上，整个人无声的流泪。

奶奶捡起手机，看不明白那些东西，另外几个一起看了，才明白程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第6章不用再见

林一刀奶奶看着他们打开的界面上，“死亡证明”几个字她还是认得的，再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说，明白程家的男人是没了。

可是，就这样没了。她想到当年那个不负责任的王八蛋跑掉，那种天塌地陷的恐惧，她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程家的母子俩要怎么办呢？对，得先想办法。

奶奶让那几户的，挪一个人去通知街道办主任，这么大的事，街道办得帮忙照应着。她去给林一刀爸妈打电话，得回来一趟，还要在城里找个信得过的律师，肯定要去一趟W市的。对，还有程家小叔，那个谁谁骑车去乡下一趟，把小叔接来。隔壁大妹的女儿也在程辽班上，让她去给他们班主任打电话，让程辽回家来。

程辽，程辽。奶奶想到惹人疼爱的程辽，眼泪也跟着下来。

程辽抱着他妈妈，听她不停的重复那句，我们要怎么办啊。

躺在沙发上无声流泪的女人，心里想了千百个问题。她想，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呢？又想到当初高高兴兴的嫁给程勇，他帅气又老实，即使家里不怎么样，她也愿意。她想儿子出生的时候，程勇抱着他们母子又笑又哭。她想到她的儿子，她现在只有儿子了啊

她在听到儿子回来的时候，像是终于有了依靠，即使这个依靠还不太挺拔，但让她忍不住放肆嚎啕。

可是儿子抱着她了，让她靠着肩膀哭，她心里百转千回的问题，却只剩一个：我们母子以后要怎么办啊

程辽却像是不知道怎么哭了，曾经打雷都能吓哭的小孩儿，似乎只是长高了，但是还没有深切的明白，什么是死亡，以及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恸哭。

他知道常年不能见到爸爸。最长的一次，是整整两年没有见面。今年春节的时候，爸爸回来过，到现在差不多七个月，不算太长，而且妈妈说，他中秋节还会回来。

那，现在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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