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克制按捺着盛夏的燥热,想不到时光将会何去何从。
雨后凉爽清朗的早晨,天纵抬头望见一道新鲜彩虹,一时兴起,便命将书房两侧门大大敞开,在穿堂风中摆了琴抚弄。
恰逢天赦前来拜访,不想惊动他,只远远站在廊下静静聆听。一曲接近尾声,只听天纵轻声吟哦道:“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天赦原本闻得曲中之意,玩味一阵,已觉微微诧异,此时又听见这么一句,不由摇头低笑。这才从廊下转过,折扇一抖,施施然接口道:“秋无际,梦有痕——还以为咱们临王殿下向来潇洒无羁,不曾想如今也如平凡少年人一般,有这种心事了。”
天纵抬眼见是他,暗叫不妙:姬氏子孙人人精通琴艺,自己方才抚琴时心心念念,连眼神余光都不受控制地瞟着宁星河;星河倒是不通音律,但那点绮念心思恐怕瞒不过天赦的耳朵去。只得硬着头皮,生硬道:“堂兄,你怎么来了?母后不是说不让外人来探望本王么?”
姬天赦知道这小堂弟此时被自己窥破心曲、恼羞成怒,听了这话毫不生气,笑呵呵地径自坐在他对面:“我若不来,你这满府的人有谁能解你的曲中之意?”
立秋躬身奉上茶来,天赦便随手指指他问道:“来,你来说说,你可能听懂你家殿下的琴声?”
立秋顿时张口结舌:“这,殿下的雅音,奴婢哪里能听的懂……”
天赦挥挥手让他退下,又转头随口问侍立在一边的宁星河:“那你呢?”
宁星河涨红了脸:“属下,是粗鄙之人,不懂音律。”
天赦便摇摇折扇,扇来一股相似的淡淡芙蓉花香,笑着看天纵:“瞧瞧,你啊这是对牛弹琴。依我听来,你方才那曲中的心思虽是澄澈纯粹,可惜本就是欲说还休,这下就更没人能懂。”
他继而神秘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本图册子,抖在天纵面前:“这是我新得的画儿,比前些日子你抢去的那几本还要精彩些,送你看看,聊解烦闷。怎么样?还是堂兄我真心待你好吧?至于你曲中想的那人,既是不忍去染指,不如干脆放下——咱们潇洒姬氏男儿,何必耽于那一点相思之苦呢?”
天纵见他说得直白,隐瞒不过,只好故作洒脱笑道:“不过一时魔障,过些时日便好了,你不必劝我。”
天赦观察他神色,忽地将折扇收起,正色道:“玩笑归玩笑,但殿下你也知道咱们姬氏历来在这些事情上的声誉和规矩,千万别做糊涂事,否则只怕会害人害己。”
天纵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几乎如坐针毡,真的要以为他看破了自己心里想的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一句摘自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第14章旖梦
天赦却忽地往后一仰,懒懒屈起一条腿,哂笑道:“要我说,这些规矩不过是白白束缚着咱们。你看看如今庆都城里,哪个世家的高墙大宅里不是一堆龌龊事情,只是藏掖着不敢摆上明面罢了;唯有咱们这些姬氏子孙,永远要像那纯白芙蓉一般、矜持自守,咳,无趣得紧。”
天纵默默道:“祖宗训/诫不可违背,自然是要世世代代遵守。”
天赦见他如此,便岔开话题:“说来,我此番是与你辞行的:过些时日,我便要回东境去了。”
天纵诧异道:“为何?你是叔父的次子,按例你当是一直留在庆都才是啊?”
天赦扶额一叹:“本该如此,只是……罢了,也不瞒你。我大哥最近被父王罚了,父王口口声声说要要废了他嫡长子名位,要我回去呢。”
见天纵瞪着眼,他凑近了压低声音:“我大哥他,被个戏子迷住了,鸡飞狗跳地闹出不少事端。你知道咱们姬氏向来是要洁身自好的,可他竟然沉迷于……男风之好。这事被我父王知道了,当即就下令把那戏子给……抹煞了,大哥气愤伤心之下顶撞了父王,闹着要绝食寻死;父王也给气病了……陛下也听闻此事,放了我回去调停呢。”
天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天赦直叹气:“看看这前车之鉴,所以我方才说,你若不放下那心思,只会害人害己。似你那般思慕又不可说的心思,想必那人与你是不可能堂堂正正在一处的;既是如此,不如相忘于江湖。”
天纵听得如同醍醐灌顶,半晌,才问:“那你此番回去,是以后要袭了叔父的位子?”
天赦昂头,嗤笑一声:“怎么可能?你也知道,先祖没选中咱们挑那大梁,咱们生来便不是长子,从小就没被看作那块料。我啊,在庆都待得也腻味,连这偌大中洲也觉得无趣;待我回去,便潜心研究研究海船。过几年,我要造它一艘比山还大的船,出东海去瞧瞧,说不定能找得到仙境!”
天赦自小想法便与旁人不同,后来住在庆都,所作所为更是天马行空一般,天纵早已习惯,想来倒也觉神往:“出东海?那可真是飘飘似仙了!”
天赦从前将这个打算讲与别人听时,总被嘲为不务正业;见天纵如此反应,不禁哈哈大笑,甚是开心:“凭你这句话,到时候我若真找到了仙丹,定会给你留一颗!”
两人一时兴起,便摆上酒来,痛快对饮了几杯。席间,天赦半醉,忽然对着一旁的宁星河笑道:“这位小兄弟,本世子从前见过你身手,又听闻是你在西境救得临王殿下性命,很是欣赏。你这般好本事,窝在这庆都小小临王府里不得施展,岂不委屈?外面天高海阔,不如今日我向你家殿下讨了你去,以后一同出海闯荡!”
宁星河忙躬身拘礼道:“多谢世子抬爱,只是属下早已立誓,此生都要追随临王殿下,只为殿下效忠。”
天纵将酒杯拿在指间捻转,只低头不语。天赦看得分明,仍是冲着宁星河玩笑道:“小兄弟,你留在此处又有何益?本世子瞧你眉目倒是清秀出众,可惜也不过是个芸芸众生中一介俗人;你虽是他侍卫统领,却连你家殿下的琴音也听不明白,只能令他一人独自烦恼。”
宁星河语塞,头埋得更低,结结巴巴道:“属下、属下只懂尽心保护殿下,其他的,属下确实不懂……”
见他似在为难宁星河,天纵微微惊诧与不快,抬眼看他。
天赦却早已转脸自顾自斟酒,自己解嘲着笑道:“罢了、罢了,小兄弟不必自责,你家殿下的琴音,当世也没几人能懂。况且临王府的事哪能轮到我来管,开个玩笑而已。来,”他举杯看向天纵,眼中是了然的叹息:“饮者亦寂寞,但一醉能解千愁,今日堂兄我陪你喝个痛快。”
……
天纵醉意上来,送走天赦,上下眼皮直打架。却心中烦闷,也不要人跟着,踉踉跄跄走去卧房,放了帷帐,随意扯扯衣衫便往榻上一倒,迷迷糊糊想着天赦方才半真半假的劝诫,心里尚存有一丝侥幸:我只把他放在身边,只像对待普通侍卫一般;待以后这心思淡了,或是他喜欢上了别人,便都好了。
如此想着,午后的困意随着酒意一齐涌来,眼皮一阖便睡着了。
阅读郎衣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