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平平用了十分的耐心,把此地此刻的一应事情都办完,向着赵延之的藤轿走过去。
那一边朱律正在藤轿一侧跟赵延之轻轻摇头,道:“风火气郁,久则推之难移,可以散毒解表,只是郁结五内难救其里。”
“前后看了许多郎中,都是这么说。”赵延之点点头,又咳了几声。
“我给你开个方子,缓和病症,究竟不能根治。”朱律知道他心下明白,更是句句直言不讳:“你要真正想多活些日子,再往南去,搬到一个气候宜人的地方去,什么事都不要问,不要管,每日静心安神,或许种些花草,或许写字描画,但凡重一些繁复一些用心用力一些的事情都不成,不能沾。”
“咳,”赵延之有些失笑,道:“那又活着做什么?”
“总是活着。”朱律道。
“也是,”赵延之想了想,叹声道:“世外桃源一般的日子,想来寿数都能延一些,只是,咳咳咳,咳咳,她定然不跟我一起去,我就再也追不上,咳咳,看不着她了。”
朱律想了又想,似懂非懂,并不再出言规劝。
赵延之咳得面红,脸上隐约泛起一种笑意,偏头看了看齐云山山门方向,再回转过来,正看见封平平领着四员女将走到跟前,气势汹汹望着他,仿佛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就只是要往前走过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你不要怕,”赵延之和颜悦色地向封平平一笑,轻咳两声跟着缓缓说道:“李长老有意乱你心神,咳咳,锦长老不会随意动手杀你兄长。即便让叶少侠给瞧出来,揭穿了她,咳咳咳,齐云擂那许多武林正道,别说杀人,她能不能脱身还是未知之数,咳,该担心的是我,不是你。”
“嗯。”封平平应了一声,不置可否,看他和气到底在他面前站了一刻。
“李花花,咳,他就是谋算得太多到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赵延之微微摇头,又望着封平平笑了笑,道:“你也是,真沉得住气。从仪山出江湖,与人对阵,咳咳咳,咳咳,哪怕生死相搏也不用毒。白岳镇的客栈里,咳,李花花伙同两人将你逼到绝处,你也没用毒。他这才殷勤地抬了我过来,在我面前同你放手一搏,咳咳,你险象环生,到最后关头终于用毒。‘战不必胜,不可以言战,攻不必拨,不可以言攻’,咳咳咳,咳,沉稳行事,一击必杀,咳,想不到你年纪虽轻颇有大将之风。”
“我用过,你们不知道。客栈里我也想过毒杀他,房中黑,容易伤及旁人。”封平平想了想,又补一句:“不是有意诓他。”
赵延之听来有些失笑,捂着嘴咳了一阵,笑得抖颤。封平平正想跟他告辞就走,赵延之忽又抬起头来,问道:“你为什么不想当三尸门门主?三尸门如今跟往日不同,咳咳,不做那些明面上劫掠打杀横行无忌的事情,历年间也积累了不少产业不少门人,但凡有些抱负的,咳,这一门之主的位子送到手上总不会,咳咳,想也不想就往外扔。”
“你为什么要当三尸门门主?你看着不像江湖中人。”封平平反问道。
“你问我?”赵延之仿佛越听越看越觉得封平平十分有趣,笑道:“你倒是头一个这么问我的,当门主,咳,自然是有抱负,有争名夺利的心,还用问?”
“不说算了。”封平平迈步经过他身侧,直直向前去。
赵延之一指轻弹在藤轿扶手上,向前一拨,程寻寻三人旋即腾身而至,三下围住了封平平。封平平双刀出鞘,他身后四位姑娘跟着拉开架势,再往后持盾的同余恹恹一众也纷纷严阵以待各自对垒。
“我怎么都要走,你留不住。”封平平道。
赵延之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按着喉间,猛咳了一阵。朱律一手按在他头侧耳后角孙穴,一手按到他背后脊柱两侧肺俞穴,缓缓给他顺气提息。两只手都在他身上要害,赵延之倒也不惧不拦,藤轿之侧环围的四人也直直站着不动,恍若未闻。
朱律想了想,低头跟他说道:“门主别拦着初六吧,他有事。”
赵延之好容易咳得缓和一些,轻哼着笑了一声,道:“小朱神医好手法,真该把你也请到门中,日日不离我左右。”
“呸!少跟我们侯府抢人!”韦青卉喝道。
“失礼了,”赵延之面上半分愠色也无,谦谦有礼地说道:“我只顾赞叹小朱神医的医术,忘了他还是侯府的人。封平平倒不是侯府的,我留他,咳,总不会再得罪韦小姐?”
“初六,初六不愿意留!”韦青卉又道。
赵延之却已经偏头不再理会,只是看着藤轿一侧的封平平,道:“这三人都是锦长老身边高手,功夫不在李花花之下,用心更专,咳咳。你跟李花花斗了那么久,要从这三人之中突围而出,即便有命,咳,只怕也赶不到齐云擂。”
“哼。”封平平并不受他威胁,冷眼看回来,提刀就想往前冲。
那黄脸女子重剑一横,封死了他前行去路,封平平猎刀斩上去,两下不进不退僵持一刻。那方脸男子一拳上一拳下侧向连击出来,拳风迫人,封平平只得侧身让过。程寻寻只出一手两指,一颗乌溜溜的铁质弹丸“嘭”一声砸进封平平鞋头跟前的泥土中,也不知没入几许深。封平平在三人之中站住了,三人虽没有杀他的意思,要走出去却也难上加难。
“都停手,”赵延之在一旁低声说道:“你想知道,我便说给你听。”
封平平并不看他,也不应声,只是盯着身周三人的身法手势,寻觅落刀之隙。三人虽听了赵延之的话不再进击也知道封平平弯刀厉害,各自都拉着架势拿着气力,随时出手。
“除开锦长老,只有你父亲封不闻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进的三尸门……”赵延之悠悠说道:“我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子弟,确实不是江湖中人,一天功夫也没练过。咳。还得从见到阿妍那一天说起,咳咳,她十七岁,名字还叫景淑节。那一天我在友人府上吃喜酒,新娘子却是给五花大绑地捆到了喜堂,按着头拜堂,咳咳咳。她拼尽了力气挣扎,咳,盖头都掉了。她一脸的汗水、泪水、圆睁着眼睛恨恨地咒骂,骂新郎,骂师尊,骂喜堂里眼睁睁看着她煎熬的每一个人。我也在其中,咳咳,我那时候就觉得她真是好看,鲜妍动人。我想救她,碍于世交人情,仍是冷眼看着她被送入洞。当天夜里她手刃新郎,逃出去了。我在回府途中遇见她,收留她,我送她到了三尸门,咳,去见她心心念念的三尸门门主封不闻。”
这一段故事讲出来,封平平倒没有如何,后面四位姑娘听着都略略有些动容。韦青卉张口想说些什么,叹声算罢,究竟不能评说上辈人的事情。
“世间美貌女子不胜其数,我原本也想就放她去,不过是一段逸事。我从殷鉴山庄回去相府,过了有三个月,无一日不思及念及,终于留书出走,咳,拜别家门,投身三尸门,咳咳咳,从此不再于世间为人。”赵延之道。
“相府?”韦青卉惊道。
忽红叶拉了她一把,不叫她再问,张竹影偏头无声地向游墨华求证,游墨华向她们三个微微点了点头,既然见到他在徽州知府谷大人身边,只怕确是出身清贵,只是谷大人身边的那个赵延之并不是这般病弱一句话咳三回的样子。
“后来的事情,咳,你或许听覃中吕说过,阿妍她心中只有封不闻,封不闻心中却不止有她,嘿,咳咳咳,她都不是他心里最要紧的那一个。阿妍怎么也不甘心,着魔一样,咳咳,终于引得各门各派杀上殷鉴山庄,终于害死了封不闻。”赵延之有意看了封平平一眼,他听着仍是不为所动,仿佛与己无关。赵延之一怔,随即又是一笑,道:“你长得像你母亲,行事倒像你父亲,无情得狠。阿妍她偏偏又是玉石俱焚的性子,咳,咳咳咳,她样子柔柔弱弱的,像水,性情却如烈火,咳,实在迷人。我一直都看着她,我当了三尸门的账房先生,咳咳,咳,哪怕只帮她做些琐事也是好的。到三尸门灭门时候,人人亡命,咳,咳,我帮着她把残余人等收拢起来,帮着她打通各种门路在各种都置办下基业,咳,帮着她这一脉重振旗鼓,门中一众老人不愿意让她一个女人当门主,我替她当,咳咳。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当门主,就为了这个。只要是为了阿妍,咳咳咳,没有什么我不能做的。”
“哦。”封平平道。
“我继任门主那一天,阿妍悄悄地跟我成了亲,我知道,咳,她是为了行事方便,为了跟我一起掌着这个三尸门。我就跟她当年一样,咳咳,跟一个心里不看重自己的人共结连理,我跟她也不一样,我不恼,只要是她给的,都是好的。一份心就算一份心,咳,不是整一颗心也没什么。”赵延之面上带着一股柔和笑意,却接连轻叹了几声,又道:“说是这么说,喜欢一个心中有别人的人,咳,可真伤心。要是这人心中的那个人还死了,那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一世伤心。在她身边,也欢心,也还是伤心。”
“嗯……”封平平又应了一声,这一回倒没有应付,颇有些应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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