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见到唐笑之的时候,万顷竹海碧波中,他一双眼睛如寒星流灿,熠熠生辉。之后那么多年,他喝酒、贪色、逐马寻花,从没有回头看过唐家。
那时候他的肩头上只有翩翩春风,只有熏熏香花,她也未曾想过,这样轻薄的肩头,会在这种时候,忽然主动地、果决地、沉痛地,背起了一切。
那双干净修长的手,即便终日被坚硬的手甲笼罩着,也只拿得起酒杯,只摘得下春花,但如今滔滔大江上,他终于拿起了捍卫整个唐家的武器。
唐笑之转过身来,江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散乱在黑夜里,可那双眼睛晶亮如雪,哪怕黑夜都遮不掉半分光亮。
他歪了歪头,指了指自己,随意道:“师姐,我会站在唐家前面的,放心。”转头看了看河岸,又道:“其实师姐,我很喜欢他,所以能杀了他的,是不是只有我。”唐青容看他脸上笑意如叹,心头顿时酸楚难忍,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是唐家的大师姐,她不能退,也不能躲,她的肩头是未来的整个唐家,就像一场逃脱不开又盛大辉煌的宿命。
当年那个年年关禁闭浪子,现在站在她的面前,眼里满是隐藏的温柔与包容,说我会把唐家保护在身后的。用那并不宽厚的肩膀,毅然扛起了属于唐家的重担。他用清贵华丽的声音,叹息般说,师姐,我喜欢他呀。可我是不是只能杀了他,他是不是只能杀了我。
江湖最是折人老,不过短短半月余,他就忽然从一个任性放荡的登徒子,变成了这样。
唐青容慢慢慢慢地蹲下身子,任凭风把长发撕扯成说不清的情绪,眼前一抹紫色的、柔滑如水的衣角倏然高飞,消失在广阔江面上。
黑夜寂寂,萧骁遣散了随从,独自一人策马河岸。这河太长也太宽,忍不住让他想到大辽的冬天,他们围着山,转了一圈又一圈。
可这条河,看起来就永远没有头一样,可以任意驰骋,总有一天,这儿的草、树、马,乃至人,都是——他想到这儿,脑海里模模糊糊响过了一声尖叫。
总有什么东西,似乎被他遗漏了。
他睁大眼睛,猛地扬鞭回驰,脑门上的汗一颗一颗往下落。
河岸上嘭地亮起一道雪白的烟箭。
子时,黄河夜。
他和唐笑之都在往一个方向跑,他们要找的是同一个人,而那个人,正穿着一件旧旧的、不知被浆洗了多少次的道袍,盘腿坐在月夜下。
自古以来,黄河道就是一条养人也吃人的水,巴蜀、秦川、燕云,从青山绿水到满目黄沙,从万物生灵到遍地疮痍,对于水来说,不过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伸出手去——那只手竟然极瘦,上面依然滴着零落的血,唐笑之的箭撕裂他小半个手臂,一时半刻无法愈合半分——往地上的尸身上探去。
其实唐云不可能带任何东西出来,更不可能说一个字,他的确杀得太快了,快到,连威胁都没有说出口。
沈南风的手卡在半空,看鲜红的血顺着指尖,一颗一颗,落在唐云脖颈上,再看那块皮肤上,慢慢爬上一道道红色的丝线,然后这些丝线汇集成色块,色块再变成一张图。
他摇了摇头,一把扯下唐云的上衣,看他后背上,早已爬满了一张——燕云防布图。
只是靠近心胸那块的血洞,那一块万里沙总舵被撕裂断开。
沈南风抿了抿嘴,晃了一晃,站起身来,猛地抽出后背短剑。
不能不说妙,用药液刻在后背的地图,唐云永远看不到,看不到就不可能知道,即便想说,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半个字。
如果被押送到青龙会严刑拷打,只怕在血浸上去之前,就已经破碎不堪了。
只是,青龙会的探子,有时候比人想象得更多一些。
这时候,天上的月亮是一个大大的圆,像人的眼睛一样,冰凉冰凉地看着整个人间。
人间……好看吗,沈南风自嘲般问了一声,后悔吗。
费尽了心力下山以后,看到背叛、放弃、谎言与虚妄,手上鲜血淋漓,背上人命累累,而早已认定的路,哪怕背负了一切走下去,也不知道究竟能走到多远。
这广阔的人间,那深不可测的人心,好看吗?
他终于明白了一云子师叔为何再也无法踏出真武一步,那不是因为怯懦,而是那广大的山河里,恐怕再也没有能够让他觉得干净的东西。
就连师叔自己,恐怕也觉得他一云子充满了背弃、欺骗与谎言,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也是一个再也无法干净的道人。
寒光阴森的剑尖温柔地抵着那一寸逐渐冰凉的皮肤,像红袖添香,不料打翻了一盒胭脂。
剑尖在人的身体上写诗。
风把树叶从一吹到十、二十、三十……
诸野皆寂,只有衣袖拂动的时候还有点儿声响。月光隔着粗大的树杆,被滤成有点儿苍白的颜色。
江水似乎也寂静了片刻。
树上的叶子刷刷直落,抖落了满地的伤心,汹涌的江水狂奔突涌,冲撞着石崖。黑色的宽大的道袍云烟似的笼罩在沈南风身上,他的手早已变得通红,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那红色鲜血的尽头,是一张浅色的、上面布满了红色的线和色块的图,那图似乎带点儿柔韧的弹性,在风里一抖、一抖。
一点微茫,破风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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