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几双眼睛凝盯着一般的恶寒从脚底升出,沈南风猛觉不好,那些人傀如今失去了操控,有的在船上与人打作一团,有的留在水底,痴傻蹲守着铁锁,直到死了也不知攀游上去。
如今两人坠入水下,倒是惊动了那些半傻的人傀,一个紫衣带金,一个黑袍白衣,在水下各有各的显眼。
沈南风略一思索,慢慢探出另一只手去,穿过唐笑之柔长黑发,轻轻拔下那枚金色发簪。
唐笑之一愣回首,凝定地看了过去,两人相对之间,那枚金色的发簪从海藻般散乱交缠的黑发间绕过,一点点往唐笑之脑门上探去。
唐笑之就盯着他看,笑笑的模样,手上半刻也不停歇。
等到咔啦一声,透过水传来铁锁滑动的声音,唐笑之脑后悠悠炸开一团血色的水雾。
金属插入钝物的声音在水浪翻搅中消失不见,沈南风半闭着眼睛,往后缩了一缩。
黑衣人脑袋上带着血洞,瞪大了浑浊双眼,渐沉渐浮。
唐笑之素来爱洁,这时候周边都是水,血雾避也避不开,当下一手抄紧了道士,一手探着另一条铁锁,极是灵活地游走了。
沈南风手中还捞着那枚金色发簪,上面的血迹早被水冲刷干净,只是水下的人失了智,寻着血气,纷纷冲来。
沈南风手中一枚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发簪,处境倒也尴尬,解决了几个之后,早已是内息空荡。唐笑之一面扯着他,一面费力解几个暗扣,却比他更费力气些,好在这东西没什么机关,倒是解决得很快。
眼瞧着剩下最后一个,周围的血水也是愈来愈浓,两人都提着气往水上浮去,船慢悠悠终于开始往前航行。
夜幕下的荒野草堆里,水岸上长浪冲天,蔓草横生。一只手紧紧擒住了柔韧野草,接着,两个湿漉漉的人就冒了出来。
一个撑着脑袋歪着头顺了顺气,一个倒卧在地咳了半天水。
于是衣衫也不蹁跹飞扬,仪态也不清雅从容,可简陋的苍穹下,刹那时光倒卷,倏忽明亮。
巴蜀星野、翠海烟雨、碧水软红,伞下笑谈生死,桥边静看刀光。
苍野中,各自凝望,暗自沉吟,加深的笑意还未浮现在脸上,就已化作了眼眸尽头的意味深长。
唐笑之跳将起来,眉梢一跳,把一身血水的外袍丢在地上,用悠悠冷冷的声音清清雅雅的调子说,“你在这儿等我。”
沈南风颇为认命地仰躺在地,瞥了一眼远行的船队,喧嚣已远,火光皆静,血腥气与火药味被风送得很远。他眯了眯眼,叹道,“事不可为啊。”
江上,老雷头站在一处暗礁之上,森冷两眼打量着远去的唐青容。当下一声怒吼,黑白交杂的长发卷舞飞腾,手心中青黑色的光芒蓦地迸炸爆舞,那黑光齐齐撞在江水之上,发出海啸飓风般的震响。
一把扇子在他面前扑过,卷起风一帘。
老人佝偻着腰看去,见到唐笑之,披着湿漉散乱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心头不由怒火大作。
唐笑之双眼微耀,半声从骨子里发出的叹息,袅袅散落在江上。
带着点儿梦呓般的怅然。
“逝者已远,”唐笑之声音悲喜难辨,“生者,却要如何自处?”
老雷头双手猛颤,头上白发在夜风中萧然寂寞。看着那远去的富丽的船,冷冷浸在江水里,金碧辉煌,耀眼灿烂。他愤怒已极的心里,莫名生出无由的悲慨。
曾经那么金粉辉煌的江南豪富、那么喧晔华贵的百年世家,倘若能够存活至今——可世上事,从来没有如果。就那么忽一空、忽一远,竟是个山河皆空、万夜皆白。
那一丝对于人事无常的感慨,从心底曲折生出。族人纷乱的骨血下,是他恋恋难忘的,那带着江南水汽的,软红尘里的过往。可在他衰老年迈之时,回头望去,镜花水月都破碎难回。
死者都已解脱自由,而生者,却要背负着无边仇恨,被空茫悲痛压迫,再也无法欢笑。
一切就这么回到了原点,水依旧是凉的,天依旧是黑的,就像生命流沙飞逝到尽头,消失在时间的缝隙里。
沈南风仰头看漆黑的天,浓雾渐散,可见天上明灭稀落的星星。
人们总觉得天星承载了福祸与命运,可是,纵然看尽天下星象,又如何能够了解这场生命中诸多的无奈?
一念至此,他才觉得冷。冰凉的江水透着衣服贴在身上,实实在在让人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风从他湿冷的衣襟上贴着大地飞过,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裸身在冰凉里。
不知往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只沐此一风,以天为盖地为席。
冷风落了满襟,那双迎着寒风的清澈眼睛,忽然动了一动。
无相有相,无顾有顾
一线昏光,透过疏漏枝桠射进来,把黑漆漆地面亮了一亮。
老鸦嘎嘎乱叫,受惊般远远飞去,撕拉的声音刺破了万里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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