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情,二位应当都清楚了。”肖云鹤继续道,“半年前,前田一郎花重金自拍卖会上购回了青铜鼎,间接导致了其女前田惠子的死亡。惠子死后,前田一郎了解到了崛川家的一些往事,认为复生鼎是一件不祥之物,遂发布了捐鼎声明,一是想远离传说中的诅咒,二是想借机挽回自己的部分损失。”
“声明发布后,随着媒体的扩散,很快引起了正国先生、以及当时还在中国的椿小次郎的注意。两人意识到,这个拍出了惊天高价的商代青铜鼎,很有可能就是当年陆旺村不幸的始作俑者。于是,正国先生找到了前田一郎,以诅咒的部分真相作为筹码,交换到了复生鼎的所有权。椿小次郎则匆匆赶回日本,发现青铜鼎已经易主。于是,他找到了正国先生,两人交换了彼此手中的情报,很快结成了同盟。正国先生是想利用八咫镜的力量,彻底封印复生鼎中的诅咒;椿是想替辉子女王找回遗失的神器,怎么说呢,确实有些一厢情愿。”
“您的意思是……”芳树极突兀地打断了他,声音里裹挟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沙哑的颤抖,“爷爷的死……是他……”
“是。”肖云鹤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正国先生发现,青铜鼎的诅咒依然存在,当初八咫镜斩断的,只是他和诅咒之间单线的联系。他作为陆旺村的后代,自出生起就继承了这份不幸,自然惶恐自己的子孙后代会不会拥有同样的命运。再加上您父亲纯平先生的早逝,他有理由怀疑,当年的诅咒又卷土重来了,逃过一劫的其实只有自己。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想到了您的安危,主动去接触了青铜鼎,并且对您隐瞒了实情。然而,事到临头,椿小次郎率先折戟,正国先生知道,自己恐怕不会再像当年一样幸运了。而在他死后,您是唯一有可能会继续调查真相的人,所以他才在手账本上留下了遗言。”
“正国先生是为了救您才‘牺牲’的。”肖云鹤毫不留情地点明了事件最核心的真相,“正国先生死后,前田一郎发现危机并没有真正的解除,所以他才主动联系了保密局,让我们介入了这起看似很简单的‘自杀’案件。”
他说话向来有些不近人情,有心也学不来秦大少爷那种“见风使舵”的油滑做派,甚至在安慰人的方面,比他家流氓似的沈老爷子还稍逊三分。好在这时芳树已经听不进去什么“节哀顺变”的话了——青年单薄的背脊就好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弦,如今骤然撕裂,整个人都有些虚脱地滑跪在地。
但他依旧哭不出来。三魂七魄好像孤零零地游离在半空之中,喜怒哀乐也如同一池定额定量的湖水,早在正国去世伊始就被掏了个干干净净。一时间,他已近木然的大脑里只来来回回地思索着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呢。
爷爷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呢?
而在那遥远的虚无之地里,又好像有另一个陆嘉树在情绪分明地盯着自己,一面怜悯,一面又显得有些刻薄。然后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父亲驾驶的汽车冲出了车道,在一片灿烂又辉煌的火光里,所有的景物都在飞速地倒转——母亲的身体被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虚弱又嘶哑地呻|吟道:“芳……芳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将他推出了那辆即将爆炸的汽车。
而纯平呢,他甚至没来得及看自己的儿子一眼,向来干燥温暖的手掌上沾满了血污,随着被炸飞的方向盘一齐跌落到芳树的面前。
那时候是什么呢?是正国稍显粗砺的手指,还有他滚烫滚烫的眼泪,将他从那段噩梦般的记忆里拖了出来。
而现在,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儿了。
这种感觉很奇异,甚至让芳树觉得有一点点委屈。一切像是静止成了黑白色的默片,唯独两道泪痕不堪重力的牵引,更在这间阴冷的博物馆里平添出一丝不似活人的生气儿。
童彧见状也只是虚扶了一把。自打肖云鹤一语道破那个所谓的诅咒是“见者有份”之后,他那颗好不容易跳稳当了的心又七上八下地折腾了一回,这感觉就好像自己缀着个安全绳在华山索道上浪了个来回,下来才发现腰间的锁扣压根没扣严实——自以为退居幕后高枕无忧,实则早就在阎王面前挂了一号,滋味不可谓不酸爽了。
但看着芳树这种过于隐忍又过于大悲大恸的哭法儿,童彧心里又有种微妙的、别人都这么惨了我还怂个什么劲儿的负罪感,抬了抬手,到底没落到此时情绪格外脆弱的芳树的肩膀上。
一时间空气静了又静,又过了那么两三分钟,肖云鹤才重新开口道:“椿小次郎留下了很多有价值的调查资料。二十年前,他根据辉子女王的只言片语,推断出八咫镜依然在祥子女士的手里,但茫茫人海,找一个刻意隐瞒身份的人并不容易,所以他另辟蹊径,选择了从青铜鼎入手。复生鼎是诅咒的源头,只要找到了始作俑者,就不难找到被迫害的当事人了。”
伍春行终于弱弱地举起了手:“嫂……呃,这个诅咒到底是什么啊?”
“是寿命。”肖云鹤道,“康丁试图复活他妻子的行为,实际上就是一种变相的借寿。被戕害的民众含冤而死,这是诅咒的基石;它们反过来掠夺新的寿命,受害者的怨气会成为加固诅咒的新的养料。但是,凡事过犹不及,你师傅刚才也说了,它们具备了一些学习和进化的能力,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它们采取了一些更为隐蔽而且温和的手段,譬如崛川瑛太——他死于过劳引发的心脏麻痹,谁都不会怀疑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谋杀。但它们与康丁的意志又是完全相悖的,所以,它们必须为这些多余的寿命寻找一个‘出口’。”
“所以说……”伍春行道,“我和旸旸就是他们选中的‘出口’?等等,如果他们真成功了,我和旸旸会怎么样啊?”
“很大概率会变成一个长寿的傻子。”秦致非常淡定地表示道,“我看过许绍成留下的手书,北宋仁宗年间,兴元府内曾经出过一件奇闻,说是一个书生上京赶考,不幸在途中沾染了疫病,被送回乡后就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的痴儿,然历经三朝,直至耄耋之年才以喜丧过身。而他当时上京的路线,是自京兆府一路向东而行,刚好途径如今的河南境内。当然,我没有证据表明这件事一定与复生鼎有关,只能说是一个有趣的巧合吧。”
伍春行终于听明白了:“等于说,这个诅咒就类似于某种辐射对吧?当时没事不代表以后没事?被诅咒的人会被偷走一部分的寿命,等时间一到,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这个人很自然地就嗝……呃,就死了。但那些鬼偷来的寿命吧,对它来说又完全没用,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它们就会找个倒霉的普通人替它们背锅?”
秦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事关复生鼎诅咒的前因后果,椿小次郎确实付出了很多。保险起见,细节部分我也让许愿和殷浩核实过了。”
其实早在最初敲定计划的时候,不论是远在日本的夫夫二人,还是预备着落地执行任务的许愿和殷浩,都没料到对X村的寻访会变得如此容易。原因无他,因为椿小次郎早就替他们铺好路了——这二十年来,他先是潜心研究了一通中国近代史,大约八年前开始以青铜器学者的身份在国内活动,五年前就已经锁定了陆旺村遗址的所在。
按照当地老乡的说法,这位自称冯献椿的西安学者,自几年前起,隔三差五地就会来县里进行所谓的考察,但他探宝的劲头儿似乎多于学术,甚至异想天开地想用挖掘机挖开陆旺村的那一片死地,神神叨叨地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研究,最后搞得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而追溯到他远在川中的时期,一度还和罗家的旁支有过接触。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以一己之力重塑了诅咒流传的整个过程,夫夫二人也是踩在他的肩膀上才拼凑出了事件的全貌。
当然,安阳一行的波折种种,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所以秦致只挑要紧的部分简单交待了一下。
肖云鹤也管不住他这么多话,好在问题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伍春行想了想,又问道:“那天女呢?”这好像也是陆旺村传说里很重要的一个点啊。
“天女啊。”秦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就让天女来回答吧。”
众人还没听懂他这句“让天女来回答”究竟是什么意思,肖云鹤就似有所感地睨了他一眼。伍春行莫名从他俩的对视里读出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电火花,片刻的交锋过后,又见他嫂子露出了一个十分冷淡、又略带了三分纵容的——情人间专属的嘲讽笑意。
肖云鹤已经懒得吐槽秦大少爷的“万死不辞”了,转身走到青铜鼎的面前,手畔长刀翻转,径自在掌心划开一道鲜艳的红痕。鲜血入瓮,被放置许久的诅咒本体也终于在此刻夺回了一点点微弱的存在感,随着他掌心的血光愈盛,挣扎着发出一阵阵恶鬼哭嚎般的凄厉叫声。
童彧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咣当”咬破了自己的半片嘴唇。博物馆的地面隐隐颤动,仿佛有什么更加可怖的怪物要破土而出,嗡嗡的地动声与厉鬼的尖叫声组合成了一曲奇异的共鸣——
而就在这样的狂风骤雨里,肖云鹤的背影依然稳如磐石。他染血的手掌与“介质”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暗金的瞳色在一瞬间几乎燃烧成了明亮的赤金:“——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升天达地,出幽入冥。现敬告尊使,我等有一事不明,烦请拨冗一叙,不胜感激。”
下一秒——
天地倒转,星辰日落,随着幽冥之门的开启,整个博物馆都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漆黑的风旋儿。童彧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骤然一轻,灵魂脱体而出,直直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埋骨之地。
黄泉彼岸的浓雾终于散去,露出了他们遍寻不得的车马声的真容。
那辆青色的马车遥遥地停在忘川之畔,车前站了个白衣长舌的中年男人,拱手一礼道:“久不见了,司刑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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