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专业术语说，这叫肌肉记忆。鹿晗记得说到这儿，老爷子还给他比了个端枪的手势。

大脑与身体配合，久而久之，就会形成这种记忆。直到你的大脑无需分析判断，就可以精准的完成某些特定动作。像老兵举枪，球员灌篮，或者歌手开嗓。

像鹿晗现在正盯着吴世勋离开的方向眼睛眨也不眨的愣神。差点把豆饭塞进鼻孔里。

或许吴世勋就是长年累月端在他手里的那把枪。如果可以形容的话，鹿晗想。

虽然经过无数个风雨如晦芒刺在背的日夜。因为那个习以为常，你终于学会了如何在杀气横陈的战场上给自己赚回一条性命。

但无论将来几世太平，多少尘埃落定，你却再也不会忘记曾在手中咆哮的那块钢铁。即便青鬓微霜，铁马冰河入梦，他也能随时将你带回每一次血肉横飞的战争。

那是吴世勋的意义所在。

事实上不只今天。鹿晗曾无数次试图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凝神回想他和那个小屁孩之间所发生的一切。这种企图在朴灿烈的生日会之后的那一晚达到顶峰。从第一次欠他的两万韩元和一张唱片开始。他想要对他仅有的记忆做一次地毯式搜索。他生怕有什么被他忽略或遗漏的东西，才是真正改变了这个故事去向的证据。

事实证明。真的。鹿晗高估了自己的记忆力和逻辑水平。

第一次试图回忆的时候才发现，他脑子里关于吴世勋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像强力胶一样黏着紧缚。并且由于刚刚发生的那个大型事故，鹿晗在回忆的过程中绝望的发现，想要避开“吴世勋的嘴巴”这个关键词，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剩下的记忆地图里唯一清晰的是年仅十四岁的吴世勋那张无比深刻的臭屁脸和不符合年龄的身高。

想着想着，窝在被子里的人脸上的褶子又深了一圈儿。

鹿晗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有泡才会大半夜有觉不睡为了那个小屁孩浪费精力。然后又蒙着被子滚了几圈把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自我诋毁和数羊催眠上。

吴世勋，老子这回就当你青春期玩儿叛逆，丫要是下次再敢闹这出儿，看鹿爷不撕烂你的嘴！那是当晚鹿晗梦中的台词。当然，做梦这回事，只是当事人自己臆想出来的托词。

因为第二天早上头昏脑胀的从卧室出来看见对面的吴凡和张艺兴由于被自己的黑眼圈惊到双双砸进饭碗里的下巴之后，鹿晗才终于承认他昨晚彻底催眠失败了。

果然。鹿晗依旧没能像自己想的那样呆在餐厅老老实实吃完午饭回去练习。

不知道第几次试图用筷子喝汤的时候吴世勋那张湿淋淋的侧脸已经带着倒钩刺在鹿晗脑子里安营扎寨了拔都拔不出来。被一股力量牵制。终于迈开双腿走出食堂，跟着那个背影所去的方向。即便那都不是他所希望的，但仍旧不偏不倚，一步一步。

鹿晗知道所有的事都开始有些不对了。

他走在那条再熟悉不过的旧路上。却一瞬间仄仄歪歪。像摸着石头过河的瞎子。

鹿晗突然觉得自己二十年可以称得上跌宕起伏的生命中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大的一道坎儿。

在这条并不漫长的道路上，鹿爷拿出了至高的觉悟仔细回忆了一下距今为止自己短暂而又充满挑战的一生。刚出生的时候因为早产在隔离室呆了一个星期差点儿被上帝插上翅膀重回天国。四岁的时候为了和黑子玩儿捉迷藏把自己关在冰箱冷藏柜里几乎小命不保。七岁偷了爷爷的军功章拿到幼儿园和小伙伴们玩儿打卡片赢了全套的七龙珠人物卡后果是屁股被老爷子抽的三天下不了床。九岁领着大院儿的孩子和陆航的一班人玩儿战斗英雄向阵地发起冲锋的游戏把一比他大四岁的大个子整个儿脑袋抡树上导致人在医院躺了俩星期。十四岁偷开老爸的新车没出门就把车库撞了一大坑院儿里警铃大作还引来了纠察。十七岁吵吵闹闹不考军校非要去韩国，浑身解数使尽，闹得天翻地覆。十八岁为了挽留初恋和唯一的女朋友拼命打工个把月又贴上从来都不肯要的爷爷给的零花钱。十八岁来到首尔。从努力让房东室友和早点摊儿的大叔能听懂自己说的话开始，MP3里听得不是歌儿，而是自己手动拷下来的韩剧音频。最投入的时候一个人在地铁里吼着李秉宪的台词弄得一圈儿人都跟看神经病似的瞪着他诡异无比。十九岁在咖啡馆中餐店面包房超市都打过工。见识过半夜醉酒的大叔要赊账的大妈喜欢顺东西的初中生总刁难服务生的中年妇女。和，在光华门烧国旗的右翼分子。当然，也有总爱给他喝暖胃粥的延吉大婶。十九岁进入那个传说中练习生罗生门的SM学院。见过群殴乱斗，三人成虎，和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被孤立过，久而久之就学会了习惯，知道欺生，就软硬兼施的逃避非难。交过朋友，后来在一场荒谬的打斗中亲眼看着明天就拍出道定妆照的人被敲断一条腿，而后在病床上笑得像阿Q一样迂腐说些无所谓有的赘言。

昨天才下过雨。鹿晗突然一脚踩上空心的地砖。积水从浅洼中翻出来，在裤腿上溅了一片泥点子。

他扶上一块剥落墙皮。躬下身子，用手掸了掸裤子上的泥污。

他回头看了看来的地方。默默叹气。谁能想到，才这么一小段路。他自负无比的辉煌人生就这么快无事可续了。

吴世勋还在一如既往的向前消失。鹿晗无奈的继续追去。

但和最后一件事比起来，前面的九九八十一难，根本就不算事儿了。

没错。二十岁那年。他认识了吴世勋。

万万没想到。那是鹿晗距今为止所拥有的漫长岁月里最长最大的一道坎儿。

吴世勋拐进一道盥洗室的门，然后从镜子里看到了身后的鹿晗。

他手里掬着的清水。还有豆芽汤的油腥。他已经不忍心再抬头看自己的惨状了。他这辈子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想要一头撞死的冲动。

鹿晗在门口停顿了片刻。然后走进来。

吴世勋双手撑在水台上，低着头。十秒钟里他在不停考虑拉开一个隔间把自己锁进去和冲开鹿晗夺门而出哪个比较可行。

尚未决定的时候，鹿晗已经迅速的抽了两张干手纸巾递过来。

吴世勋没有接。他觉得现在跑掉还不晚。

鹿晗没有再容忍这种僵持。他伸出一只胳膊不由分说扣住吴世勋的后脑勺把他的脸唰的按下去对准了洗手池。然后另一只手一边掬水一边往上泼，其间不乏多次徒手蹂躏。鹿晗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报复小屁孩几天前的离奇举动。整个过程中吴世勋任人摆布除了在水流的间隙艰难呼吸再没有任何动作。最后鹿晗将人拎起来抓了一大把纸巾糊在他脸上然后长舒一口气。一副大仇得报的痛快。

吴世勋不停的擦脸。很用力。脖颈处擦出了红色的印子。

他认为被几十人团团围住指指点点都比不上鹿晗现在一道轻易的视线更使自己难堪。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能忍了。”鹿晗看着他，语气生硬，尾音下沉。

当然吴世勋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手拿着纸巾挡在脸上的动作僵了一下，然后缓缓放下来。他很久没听过鹿晗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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