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里来了几个打中原来的商人,虽说卖的是丝绸绢缎,却又在门口摆了卖雪花梨的摊儿,卖得奇贵,也只有贵族才能买那么一二个回去尝尝。那些人,跟苏鹤有关系吧?他一直有这个念头,想要印证。
所以,苏鹤说想要出宫时,他答应了。其实不单单是试探,若是一直将苏鹤拒于宫门之外,他就会去找那些人吧?然后,跟着他们回中原,便纵还会来南掌,想必也只是经商来往,与自个儿再无交集。那时候,苏鹤是惊云阁的人也好,是大奕朝廷的人也好,都不要紧了。
但是他没有料到,苏鹤竟会在宫外痴等。等了一天一夜,若是今天他还不派人去接,他或许还在等吧。
阔儿指尖触着桌上的梨子,这梨皮光洁白嫩,果肉清甜脆爽,比他之前吃的酸梨胜了不知多少筹。他忽得想起他第一次吃到的雪花梨,那颗梨子被腊封在竹筒里,被包裹在冰里,又被苏鹤揣在怀里……
他蓦地落下泪来。
苏鹤回了耳房之后洗漱之后便自顾自睡下了,在宫外等的那一宿,他脑子里冒出了很多念头。
那摊子,是上官澜摆的,太过高调,阔儿肯定疑心,他这次出宫,十之七八也是阔儿对他的试探,他甚至怀疑是不是他的言行暴露了自个儿的身份,所以阔儿不让他进宫,已是仁至义尽。
他还怀疑是不是阔儿在宫内出了什么变故,他早有预料所以送他出宫避祸。
再不然,便是阔儿疑心那个果摊儿,所以对他试探,看看若是不不能进宫,会否去那果摊儿落脚。
所以,他只能等。
好在,他赌对了……
苏鹤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不过片刻,便已睡着。
苏鹤沐浴换衣之后,才踏出耳房的门。彼时,门前那一汪池塘上头,正有水银样的月光流淌。
他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寂然,苏鹤在门前站了片刻,明白阔儿是不会差人来接他了,但他心里又清楚,阔儿此时,定然是在等他的。他只得自行前往阔儿的寝殿,其实这路,他来来往往了很多遍,早已记得清楚,只是,从来没有独自一人,这么走过。
路上也遇见了几个人,都只是朝他行了个半礼便走了,这,大抵也是阔儿吩咐的吧?他果然畅通无阻地到了阔儿门前,抬手叩了叩门扇。
门扉起了半扇,阔儿打里头探出半张脸,笑了一笑,“你醒了?”
苏鹤也跟着笑了,“是啊,醒了,所以来给你削梨子了。”
“好啊。”阔儿点头应了,便将苏鹤让进门内。
苏鹤没来由地想着,说不定阔儿等着他自己来,等着能这么好像偷摸儿着将他放进自己屋内,已经等了很久。
案上摆了个瓷盘,盘子里搁着那三枚雪花梨,雪花梨的梨皮上头还带着透着凉气的水珠,料来是叫冰镇过了,苏鹤落座之后捞了一个在手中试了试,果然摸了一手冰凉的水珠。卷成一握的书册轻轻在苏鹤手背上一拍,阔儿凝眉,颇有几分嫌弃,“你洗手了吗?”
苏鹤从善如流,去洗了手擦干之后再在案前坐稳,捞了梨子和小刀在手,开始削皮。三分阔的梨皮一圈圈儿地落在盘中,团成一个圆,阔儿趴在案便瞧着盘子里的梨皮,吹毛求疵道:“我觉着你这梨皮削得实在太厚,浪费了这么好的梨子。”
天地良心,苏鹤削得那皮儿,至多五张薄宣叠起来那么厚,再薄的可就是皮没削干净了。
苏鹤手中的小刀微微顿了顿,却不曾失误将那梨皮削断,“若是你觉得浪费,这梨皮,道可以来煮个甜梨汤。”顿了顿,又道:“之前你吃的酸梨,也是炖成梨汤更好,下次,你可以试试。”
阔儿当然等不到下次。
月明星稀,有清淡的云彩顺着风向飘动,那云彩很薄,薄得遮不住天上不算太亮的星星。苏鹤舒展手脚在院中矮木凳上坐着,身边摆了个小炉,炉里燃着炭火,火上煨着一个瓦罐。罐子里头是那三个梨子的梨皮,带一个酸梨,加了几粒冰糖,一罐水。待慢火熬得汤汁甜香浓稠,便能出锅了,怕那罐中水熬得空了,苏鹤时不时还打开罐子瞧瞧得不得添水。
阔儿在廊下坐着,正看着苏鹤加炭添火,看汤的火候,也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忽得就笑出了声儿。
苏鹤听着了那一声笑,便转头去看他,问:“你笑话我么?”
听得苏鹤这一句问,阔儿笑得越发厉害,肩膀都跟着乱颤。月亮洒在他月白的中衣上头,衬得整个人浑如透明,吹一口气儿就散了似的。彼时苏鹤还没察觉,待到日后,苏鹤才察觉,那一夜的月光与梨汤,还有月下的阔儿,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明。
一身玄色宽袍的男人,手握长弓功夫了得的男人,为他削梨煮汤,在深夜里架起了红炉,煨了一锅梨汤。阔儿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道:“我是觉着你竟然也有洗手作羹汤的这一天,实在是太有趣了。”
莫说阔儿,苏鹤自己,都觉得有趣得紧,“也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做过了,晚间吃太甜不好,冰糖放得少了,你先将就着吃了吧,待到来日,我煮个多放些糖的与你吃。”苏鹤一面说,一面将瓦罐里头煮得半点儿汁水都没了的梨皮取出,竟留了雪白的梨肉,在汤里翻腾。
一瓦罐的汤,煮到最后,也只剩了一小碗。雪白的瓷碗,雪白的汤,还有雪白的梨。碗叫梨汤热得滚烫,苏鹤怕烫着阔儿,待汤放得半凉,才叫阔儿上手。
梨肉分明煮了很久,入口是滑的,咬着是脆的,汤煮得有些粘稠,入口是一片清甜,带着梨子清爽的香味儿,半点儿也不黏腻。苏鹤分明说了没有放什么糖的,可是,还是很甜。甜得阔儿忍不住眯起眼睛来,一口气喝完了温凉的汤。
苏鹤见阔儿喝完了汤,自觉收起了碗筷和炉火。阔儿坐在廊下,歪着头问他:“你一会儿,要去哪里歇?”
幸好苏鹤回头看了阔儿一眼,借着月光,他隐约看清了阔儿面上,那几分勾人的笑意,登时心猿意马,“在此处。”
等苏鹤收拾妥帖,阔儿也已经收拾妥帖。
灯火幽微得恰到好处,阔儿披衣垂发坐在帐内,影子随着烛火在帐中飘摇。
苏鹤忍不住屏住呼吸,放缓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好像坐在那儿的阔儿,是个一不小心,便会被惊跑了的精灵。苏鹤如愿掀开纱帐,阔儿没有被惊跑,但他又不敢,不忍继续动作,只在榻前站住,垂眼看着阔儿。
阔儿抬头时,苏鹤仍在看他,只是苏鹤背着烛光,他看不清苏鹤的表情,但他能想见苏鹤热烈的眸光,恨不得将他烧光。阔儿咬唇,偏头,轻声骂:“呆子,你看什么?”
苏鹤将阔儿从榻沿上捞起来,像捞起一个落水的人。他把阔儿搂在胸前,双臂托着他双腿,抬头看他。长长的发丝落在他脸上,彼此的脸都暴露在了烛火之下,羞红的,隐忍的,期待的,疯狂的,都无所遁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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