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谢川放假。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谢川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团战正酣时,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电话。
号码的归属地是四川宜宾。
谢川接通电话。
“谢川。”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是卓立东。
“嗯。”
“我在你家楼下。”
“……现在?”
“对,现在。”
谢川下楼,果然卓立东站在他家楼下。身上穿着的,竟还是那次他来送米花糖时穿的大衣。
“对不起。”这是见到谢川,卓立东说的第一句话。
“我离婚了。”这是第二句。
卓立东从兜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本,递到谢川面前。今年家属院换了新物业,临近过年这几天,物业公司在院里安装上很多红灯笼和小彩灯。借着小彩灯一闪一闪的光,谢川看清,那是离婚证。
红灯笼也映着卓立东的眉眼,映得明亮极了,谢川看见他下巴上冒头的胡茬,和一双惴惴不安的眼睛。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谢川,像个犯错误之后等着挨骂的小孩儿。
“为什么骗我?”谢川问。
“我和她已经分居很久了,本来说好今年九月份去办离婚,我出差,就没办成。我妈生病之后去上海找我,和她见了面。我妈不知道我俩的情况,就告诉她,给我们在贵阳留了一套房子。”
“然后她就不肯离婚了,一直闹,闹到我公司总部。我必须得回去一趟,这次回去我把工作的事也——嘶!”
谢川一拳砸到卓立东脸上。
“我不是问这个!”谢川紧紧扯住卓立东的领子,咬牙切齿,“我是问你,为什么还没离婚就来招我——你不觉得你干这事很缺德吗?”
“因为我忍不住,”卓立东被揍了一拳,但语气依旧坦荡而真诚,“回宜宾之后我和我妈才知道,我爸在宜宾一直有另外一个……家庭,那个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女儿。所以一回去,我爸妈就离婚了。我跟着我爸,后来没多久,他的生意出了问题,欠了一大笔钱,好像有两百万吧。那时候起我就在学校住校,我妈走了,我爸带着他的老婆女儿东躲西藏,我经常好几个月,都不知道他到底人在哪。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一个人在学校,没有认识的人,甚至连他们说话都听不懂,我也没钱,他们都看不起我……谢川,那时候我真想回来,可我回不来,我只能告诉自己,好好学习,长大就好了吧。”
“但是长大了也没有变好,”卓立东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垂下眼,淡淡道,“我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去了大城市,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但还是没有变好,我是一个没有家也没有家乡的人,我所有的奋斗都是为了往前走,可我竟然连自己来自哪里都说不出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怀念在甘城的日子,那时候我爸妈还没离婚,虽然他们经常吵架,但总归是一家人。那时候我也没有怀疑过,我觉得甘城就是我家,家属院就是我家。后来我就遇见了杨璐涵——我前妻,她是甘城人。我没有很爱她,她也没有很爱我,但我以为……我和她能组成一个家。结果还是失败了。”
“再遇见你的时候,那天晚上,你记得吗?你去给同事送完东西,我们沿着春河路慢慢地走,我竟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很多年前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就是这样,下了课慢慢地走……我看见你还在甘城,还住在家属院,我特别、特别激动,我有种飘了这么多年终于又落回地面的感觉,我熟悉的、我记忆里的人和地方都还在,和你在一起,我……我觉得我又有了家乡,又有了家。”
谢川松开手,不说话。
长久的静默之后,卓立东说:“我知道我很无耻,对不起。”
这一刻谢川心里却没什么愤怒了,亮堂堂的像水泼在地上结了冰。他唯一的念头是:原来我们是一样的,无着无落,我们是一样的。你说这是家属院小孩共同的命运也好,你说这是我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标志也罢,我们是一样的。蝙蝠,不是鸟类不是兽类,飘荡在某处的夜风里,渴望降落。
我们渴望一个家,渴望一个家乡,渴望拥有乡愁,渴望找到同类,渴望回到记忆里,渴望一个降落的地方。
谢川转身,卓立东急忙抓住他的手腕:“我已经向公司申请了,以后常驻甘城。”
谢川继续往前走,卓立东拖着箱子跟上去,脚步踉跄:“谢川——”
“……卓立东,”谢川背对着他,低声说,“回家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相信了他,也许是因为蝙蝠之间特殊的嗅觉吧。卓立东可以找很多理由,哪一个都比啰啰嗦嗦讲述一大堆以前的事情更直接更有效,没有家,没有家乡?这样的理由说出去了谁信呢?
也只有家属院的小孩会信,会懂,会感同身受。因为这一点感同身受,所以他愿意相信,再相信一次。
谢川和卓立东一起过年。
卓立东回甘城之前去了趟贵阳,给他妈妈奔丧。然后他从贵阳转道重庆,买了不少吃食:腊肉,腊肠,黄粑,折耳根,豌豆尖,鲜笋……谢川又做了一坛醪糟,第一次做,味道有些酸了,但总的来说挺成功。所以这个年他们俩过得格外丰盛,从年三十到初七,一直在吃吃喝喝。
有一天晚上他们都喝得有点醉,手牵手在院里散步。走到一处,就一同回忆起以前的事,这里,卓立东的妈妈和几位阿姨踢毽子;这里,谢川的妈妈架起炉子熏腊肠;这里,卓立东和一个攀枝花男孩打过架;这里,几位爷爷奶奶支起小桌打麻将……
冬天的夜风吹得脸上凉冰冰,只有牵在一起的手是温暖的。他们说起这些人,那个谁癌症去世,那个谁跟孩子去内蒙之后音信全无,那个谁前两年还能下楼这两年听说完全瘫痪了,那个谁还偶尔碰见……他们闭上眼,还能看见许多年前的情景,还能听见那些人说四川话时的口音。那些人现在去哪了?他们已死了大半了吧。
最后,在曾经的锅炉房、后来的停车场,谢川把父母去世的原因告诉卓立东。那一段撕心裂肺的记忆,被他轻声讲述出来,声音轻得像要飘散在风里。
卓立东听罢,攥紧谢川的手,说:“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然后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不言不语地拥抱了很久,直到月亮升至头顶,以柔和的月光抚摸他们,他们才一起回家。他们都知道,虽然遗憾永远是遗憾,废墟永远是废墟。但他们已经决定,相爱,相互陪伴,共同栖息于他们的家和记忆。
虽然他们已经风尘仆仆、伤痕累累。
但他们终于还是,一起,降落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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