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人数不少,很多区域甚至还很繁荣,在这样的地方,突然冒出一座无人的村落,那它不是经常遭受天灾,就是频繁迎来人祸。然而那村庄在东南方向,是较为富饶的地带,按理说不会被战火侵袭,人员更不会轻易离开此间赶往他处,除此之外,能将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无声吞噬的重灾,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过。同一地点接连有人丧生,冥府必定记录在案,但书怀八百年来从未听到任何与其相关的消息,他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先去看看,这神秘的村落疑点颇多,说不定压根就没有这么一个地方,只是凡人们以讹传讹,硬生生编排出一场大戏。
存雪好似在故意逗弄他们,之前他们一到西海,黄沙迷阵就立刻停止运转,如今抵达南海,浮冰的规模也不再扩大。经过一番推测,书怀等人一致认为存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家伙真正想要教训的大概并非全体龙族,而是他们一行五位。之所以在他们到来之后,原本的灾害就不再发生,很有可能是因为存雪想转移精力,制造出更大的乱子来对付仇家。
书怀劳碌了一整天,这时候眼皮不停地打着架,他捶了捶依旧酸软的腿,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说自己要回屋先睡一觉,待到明天再去东南方向找那座无人村庄。
正事还没讲两句,他就要去休息,风仪难免有些不快:“这两天你基本都在睡,怎么还睡不够?”
他话里夹枪带棒的,其中深意是讽刺书怀懒惰,后者当然明白他有何不满,但此刻行将散架的老骨头吱吱呀呀催着人赶快回去躺下,不要再与风仪多费口舌,于是书怀打了个哈欠,感慨道:“你不懂。”
风仪本来是真的不懂,但听到书怀的口气,他就没法不懂。他瞪了书怀一会儿,直到对方晃晃悠悠地推门出去,才冲着空气翻了个白眼。
在习惯了身边有人陪伴之后,突然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就很容易失眠,哪怕房间里还有另外的呼吸声,也不能抹去那种没来由的恐慌。这些天墨昀和长清共处一室,就不出所料地失眠了,他每天夜里都睡不好觉,在床上不断地翻滚,眼前晃动的全是同一个人的身影。黑龙的睡眠质量极佳,墨昀翻身的动静不小,却也没能把他吵醒,他抱着枕头在地板上安眠,睡得不动如山。小妖王趴在床沿苦苦思索,想要找个好时机对书怀服软,结束这段难以入梦的痛苦时光。
然而此时此刻,清晨的阳光洒进房间,墨昀看着身边那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他浅浅地抽了口气,将搭在自己身上的那条手臂放到一旁,伸手去摸胡乱堆在床头的衣裳,紧接着飞也似地穿戴整齐,将书怀盖着的薄被往上拉了拉,便飞快地出了屋。
昨晚他莫名消失,并且一整夜没有出现,长清必定知道他睡在哪里,但愿这条龙懂眼色,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千万别将此事到处宣扬,给人惹上点儿麻烦。墨昀越想越觉得慌乱,他不清楚书怀酒醒之后会不会记得某些事情,如果对方还记得,那自己从今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墨昀尚且不知书怀昨日是真的没有喝醉,也不知道对方夜里还出去过一趟,更不知道在他走后不久,那人就醒了过来,下意识地往身畔一摸,结果却摸了个空。正当他在楼外沉思的时候,书怀面色阴晴不定地坐在床上,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割肉养了头白眼狼。
还真让长清给说中了,这小狼崽子果然是个吃完就跑的混账玩意儿,书怀恨不得返回昨日,狠狠地在墨昀身上咬一口,权当给他血的教训。
小妖王突然觉得鼻子很痒,猛地打了个喷嚏,他做贼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趁着书怀还未出门,先一步跑到了海上,想借助外物自我麻痹,不去想那些令他惊恐的东西。长清此时就在海上,正和那些赤龙们一起搬运浮冰,他见到墨昀过来便不怀好意地笑,后者牵了牵嘴角,回赠了一个僵硬的神情。
书怀今天脾气很大,风仪跟他隔了两扇门还有一条走廊,都能清晰地听到他摔东西的声音,根据那哗哗的水声推断,他摔的是洗脸用的木盆。风仪今天脾气也很大,不过是南海的某种生物引爆了他的情绪,直到和书怀并肩走出小楼,他都还在抱怨南海一带体型巨大的虫子。
飞升上界以前,风仪是个纯正的北地人,一辈子没来过南方,去年夏天还是他初次到南海,而当时住在城中,奇奇怪怪的东西并不像海岸边这样多,和那样大的一只虫对视,还是他人生头一遭。提到那只虫,风仪就开始犯恶心,他死命搓着自己的手臂,嘴里嘟嘟囔囔着说一定要尽快回天宫。晚烛在一旁听见他说话,便问他那虫子究竟有多大,他伸手胡乱比划了一下,至于到底多大,灯灵倒是没有看清,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真心实意地安慰对方:“是挺大的,今后要多加小心——你看他身上被咬得真惨。”
那个“他”指的是站在风仪身边的书怀。听到晚烛这么说,书怀觉得莫名其妙,他昨天夜里压根没感觉有什么大虫子在咬人,难道存雪又耍阴招,自己无意中遭到了暗算?——可一切分明都跟以往相同,除却腰还有些酸,身上其他地方并无不适,难不成晚烛是在开玩笑,想叫风仪不要太过焦虑?
迎着人仙惊诧的眼神,书怀越发笃定自己的认知,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不可能,我必不可能被虫子咬。”
盲目自信往往会害人,他一这么讲,晚烛就瞪起了眼。恰好这时候长清忙完了,正在岸边歇息,于是灯灵就拉着他过去,要给黑龙看那块被虫子咬出来的痕迹。一个骗自己就够了,可别两个三个的联合起来撒谎骗人,书怀想挣开她的手去口袋里摸圆镜,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谁知长清绕到他背后,突然低声叫了起来。
“南海的虫子,咬人竟然是这个形状?”黑龙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书怀后颈处轻戳一下,困惑地眨了眨眼,“虫子还长牙?!”
书怀脑海中骤然闪过几个破碎的片段,他如梦初醒般抬起手,捂住了那块印记,下意识地转过头,朝海上某处瞟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长清和晚烛都在研究那是什么虫子留下的牙印,并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风仪兀自抱怨着,也无暇细看他的反应,好在这几个都粗枝大叶的,若是换了文砚之在这里,恐怕第二天以他为主角的故事就要在三界广为流传,他也要成为新晋的风云人物。
圆镜中映出一块红印,书怀眼皮猛地一跳,默默地拢了拢衣领,试图将那块痕迹遮住。看来以后晨起,首先要做的便是揽镜自照,整理仪容,否则身上多出来什么不明不白的东西,自己还不知道。
见他的表情不住变幻,那边的风仪还以为他当真被咬了,登时一阵恶寒,想尽快回到天宫的心情又急切了几分。此时此刻,人仙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平生所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之一,就是重返人界。
人界这破地方有什么好?路上飞扬的满是尘灰,夏天晒得要命,冬天冷得吓人,不论是山间还是田野里都有些古怪生物,一年四季就没有什么舒适的时候。风仪回想起自己从前在北地生活的日子,他故乡所在的那一带,气候就很奇特,春天和秋天在此处销声匿迹,仿佛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而冬夏却很漫长。在那里一年到头基本上都是干燥的日子,下雨时却好似有天神把大江大河的水都集中起来,倾倒在这几座城中。年少的时候风仪还想过,人间这个模样,是不是因为任性的天神和凡人有什么仇怨,然而待到他真正到了天宫,他才发现那一切都是人界原本就应该具有的情景,和神仙们没有半分关联,所谓天神,只不过是照常规行事而已。
算起来,他在人间遇到过的真正的反常情况,也都集中在这两年之内,八百年前书怀闯入冥府时,人界还有一次异常,却与天灾无关。风仪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摆脱了咬人昆虫的阴影,又开始担忧另外一件事,他眯起眼去看南海上漂浮着的白色冰块,它们随着波纹上下起伏,活像是海中的游鱼。这些冰冷尖锐的东西,从本质上来讲是凶狠的,虽然它们没有神智,仅仅是听命于主,但它们的主人本身就残暴非常,被他作为武器加以利用的,也都难辞其咎,他们之间不过是主谋与帮凶的区别,而不管罪过大小,只要有罪,便是有罪。
赤龙们在水下推着那些浮冰往深海走,到了深海,自然会有长辈来替他们处理这些不会融化的怪家伙,他们一边游动着一边低声交流,好像人界忙于耕种的农夫,平日里也是这样忙中偷闲。如此看来,具备灵智的生物,在某些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同,那些举动大概都是下意识的反应,抑或是生来就有的本能。
突然,巨大的浮冰往下一沉,推着它的那条赤龙惊异地停了动作,不知发生了何事。他稍稍往后退了一些,准备潜入水中去查看,结果就在这时,一道白光从浮冰下面冲出来,直直扑向他的眼睛。赤龙惊叫一声,连忙避开这凶残的攻击,化作人形向岸边逃去,正是那条爱吃烤鱼的嘴馋小龙。
小龙遭到袭击的同时,风仪拔出佩剑,飞向他关注已久的那块浮冰,他早就注意到这块冰下有灵气涌动,尽管不是很强,但也需要留心。
这位人仙轻易不出手,一旦出手就意味着对方得到了他的重视,他连存雪的傀儡都懒得去打,能让他提起精神对付的,该是怎样特殊的存在?书怀不假思索地把扑到这边的小龙往晚烛身边一塞,提着剑也追了过去。
冰下传来咔咔的碎裂声,好似有什么怪物将要破除禁锢而逃脱,书怀紧紧盯着翻涌不休的波浪,感到手心沁出了一层细汗。那股灵气像是存雪的,却又十分微弱,极有可能又是傀儡,但从风仪的态度来看,似乎也不太像,他要是认为存雪的傀儡值得他来对付,早在西海的时候就去对付了。
大型冰块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往往只是一小截,在海中藏着的那一段,里面到底关了什么东西,谁也没有注意过。书怀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越来越大的水花,忽然之间,他看到水中伸出了一只惨白的人手,仿佛是垂死挣扎的人在向外界求救。
换作平时,书怀此刻定然已经去救人了,然而现在他不敢掉以轻心。这片水域可不是浅海,离岸边还远着,周遭根本没有船,不可能突然出现一个凡人,再说了,要是有凡人落水,附近这么多龙神,怎会注意不到?书怀背后直冒冷汗,连忙离那只诡异的手远了一些,他抬头看向风仪,但见后者神情凝重,眉头紧皱,仿佛在研究那是个什么物体。
尖锐的叫声传来,水下突然跃出一条丑陋的大鱼,张嘴咬向空中的两人。它身形矮胖浑圆,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凸起,一个个全是人手的形状。看到它的一瞬间,书怀脑内“轰”地一声炸了,这倒不是因为多害怕它巨大的体型,而是因为它长得太过恶心,严重污染人的双眼。
风仪还当自己能遇见什么强敌,却一上来就遭受了这样的冲击,不禁破口大骂,转身飞回了岸边,看样子是受不了那条鱼的长相,要把它留给书怀来杀。他跑得太快又太过匆忙,以至于忘记了提醒书怀,后者见到那条怪鱼转头看向自己,这才发现风仪溜了。
书怀来不及痛骂对方抛弃盟友的无耻行径,尖锐的牙齿就已经逼到了身前,他硬着头皮举起剑,打算将这东西的背脊削得干净一些,腰间却突然环上一条手臂,熟悉的温度将他包裹起来。墨昀带着他往后撤,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灰色刀刃切入怪鱼的躯体,把它绞成了碎片,随即火焰扑来,在那些碎块落入南海之前。将它们在半空中燃作灰烬。风声,水声,呼啸声,声声刺激着书怀的双耳,有那么一瞬间他听不见任何响动。
好在这怪物仅有一只,赤龙们潜入水底去看那些剩余的浮冰,没有发现异状,便慌慌张张地推着它们往南海深处游动,准备尽快把这些诡异的东西毁掉。搭在书怀腰际的手又离开了,墨昀转眼间跑到了十步开外,他极其别扭地转过脸去,似乎还在闹脾气,书怀不禁有些火大,不管怎么说,好像自己才是该生气的那个。
他不忍心对着墨昀发怒,于是就把矛头对准了抛下自己公然开溜的风仪。人仙虽然被那条怪鱼恶心得面色发白,但嘴上依旧不肯认错,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地相互对骂,小龙在旁茫然无措地看着,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
直觉告诉小龙,是那位人仙做法欠妥,可风仪那张脸白得吓人,说两句还得咳嗽,仿佛马上就要一命呜呼,小龙将这情形看在眼里,却又感到他有些可怜。实际上他怕那玩意儿是真的怕,但他想叫书怀替他顶着,也是真的在出卖盟友。书怀本身没有大碍,顶多也就是骂风仪两句,叫他下次冷静一些,别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仙君风度。
和书怀吵过一会儿,风仪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然而他如今对海域生出一种恐惧感。陆地上身有毛皮的兽类他不怕,可水中那些黏糊糊光溜溜的怪物着实令他倒胃口,想到那怪鱼背上密密麻麻的人手,他就浑身冒冷气,就连强烈的日光都没法让他暖回来。
从前在天宫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弱点表露得太过明显,存雪大约是钻了这个空子,故意做出那样的怪物来膈应他。风仪此刻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跟书怀相比还是差了一些,起码存雪看不穿书怀的弱点在何处,不会抓住薄弱部分来进行针对。
书怀见风仪实在难忍,便及时打住话头不往下讲,就在这时他忽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倘若存雪在东南的那座村庄周围也安排一堆这样的怪物,那风仪的能力岂不是会被死死压制?不过风仪目前无暇思考此事,在他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之前,书怀决定先昧着良心不对他讲,否则他一定不会动身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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