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那两个字,他已有八百年没说出口,自打他被这人下令杀死,他就再也没有念过这个名字,可当严恒睿站在他面前,这个亲密无间的称呼,依然不受阻拦地脱口而出。
“许久未见。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吧?”严恒睿神色平静,撩起衣摆跪在他面前。
严青冉听见对方似乎唤了自己一声“大人”,顿时心如刀绞:“别那样叫我,你先起来。”
“做了这么久的君王,难道还没改掉从前的习惯?”严恒睿发出一声冷笑,“想判我个重罪就来。”
“你别不识好歹!”鬼使斥道,“此处比不得凡间,自有一套法度,你须得遵守;此外,八百年已过,你早就不是皇帝,这些破脾气,最好给我收敛一点儿!”
文砚之胆子够大,在这种情况下竟还敢出声,书怀看了他一眼,想劝他先冷静下来,此事如何处理,他们说了都不算,必须由冥君做定夺。
可这回冥君未曾说话,他别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位故人,嘴里说着:“我无意判你重罪,你且将那占据你躯壳的家伙叫出来,我有话要问。”
相比从前而言,他的态度明显软化,连自称都不用“本君”,而是用“我”。鬼使嗤笑一声,心说还好你理智尚存,未曾向眼前这凡人称臣,否则丢人就丢大了。
严恒睿被困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夺回自己的躯体,当然不肯将它再度让出去,他不再跪着了,而是站起身来,毫不畏惧地和冥君对视,没有把思霖叫出来的意思。一旁的晚烛见状,不禁有些焦急,她上前一步从严恒睿身上摸出一个布袋,从里头取出一只翠玉杯。
那杯子冥君认得,当年陛下赐他美酒是用这杯子,赐他毒酒还是用这杯子。虽然他喝了美酒,未饮毒酒,但最后还是一样死在了此人手里。严青冉的眼瞳霎时间蒙上一层阴翳,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愤怒。
“朕当初应该按着你,把毒酒灌下去。”严恒睿伸手去夺那只翠玉杯,似要报复思霖,将他的原身摔碎在地。思霖突然被他夺回身躯,此刻大伤元气,当然无法化形,晚烛手一缩,捧着翠玉杯向后退去。万万不能让他们在冥府大殿生事,书怀连忙抓住严恒睿的衣袖,想把他从晚烛身边拉开,然而对方用力一挣,把衣袖从他手中扯了出去。
“够了!”冥君忍无可忍,突然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在大殿内回荡,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那句令人心寒的话,把冥君所有的好态度都消磨殆尽,他不再奢望对方能够认错,他彻底死心了。
对某些人而言,承认自己的错误似乎比登天还难,就算是死了这么久,严恒睿都不愿意低头,他始终认为造成现下状况的就是严青冉而非他人,思霖不过是受严青冉指挥。纵然他知道严青冉并不识得思霖,他也绝不改变原先错误的看法,严青冉知道他生性固执,便只叹了口气,不欲和他争辩,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争论谁是谁非并无用处,倒不如专心把眼前的问题解决掉,尽快将严恒睿的灵魂送入轮回。
他的沉默令严恒睿误以为他是心虚,曾经的陛下站在台阶下,冷眼看着座上那位曾经的丞相,一双眼里满含讥诮:“你这种东西,也有资格坐在上面耀武扬威?篡位失败,起兵不成,便想着死后在阴间称王称帝?你凭借什么爬上去?你用什么讨好别人?”
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指责,而是一种侮辱,严青冉脑内轰地一声炸开了,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出现了空白,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听到陛下这样说他。
“你他妈有完没完!”冥君还没说话,书怀就先怒了。严恒睿这一大段话没一句说得对,首先,冥君未曾篡位也未曾起兵;其次,他只是冥府的管理者,与人界君主的性质根本不同;最后,冥君从未试图讨好过任何人,他也不需要去讨好别人,那个位置原本就是留给他的,他坐在上面,压根轮不到严恒睿这凡人来说三道四。
书怀一生气,必定要率先动手,墨昀连忙一把抱住他,将他从严恒睿身边拖开。可严恒睿这家伙仿佛吃错了药,抑或是闷了太久,怨气深重,一张嘴里竟接二连三地蹦出各种嘲讽的话语,饶是骂人骂惯了的晚烛,都听得皱起眉头。他这样做,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书怀给了他一拳。那一下恰好打在他面颊上,留下一块十分明显的痕迹,他舔了舔嘴角,对着冥君呵呵冷笑道:“竟有人这般护着你,谁知你平日里做些什么不三不四的勾当?”
他这一骂,骂得可真毫无素养,没有半点儿王者风度,反而像个斤斤计较的市井小民。这回被激怒的不止是书怀,墨昀把书怀往后一推,上来就踹了他一脚,长清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坐在殿上的冥君这才回过神,高声喝止他们。
闹成这样,冥君定然没有心思再问什么了,鬼使上前一步,暂且把严恒睿带了下去,省得他留在此处又惹得冥君发火。
不过,那些话从他嘴里一句一句地骂出来,却不见严青冉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冥君是心如死灰,还是心态冷漠?——无论属于哪一种,皆是因为伤透了心。
鬼使匆匆把严恒睿送走,关到一个平时没人会去的小房间里。帝王哪儿受过这种对待?当即骂骂咧咧起来,居然说对方就是严青冉的一条狗。
这说法是个人听见了都会觉得生气,但文砚之不是人,他是只鬼,因此他对严恒睿的辱骂置若罔闻,仿佛严恒睿不是在骂他,而是在放屁。
然而,他并非软柿子,终归得有些脾气。跟过来看热闹的长清蹲在窗外,旁观严恒睿隔着一扇窗对鬼使怒目而视,过了没多久,他就听见鬼使问:“你骂够了没有?”
单把这句话拎出来,没有任何的问题,可结合他的语气,但凡长了耳朵的生物,都能听出他发怒了。严恒睿也是从未见过有人敢对自己发脾气,当即愣在原地,没来得及还嘴。
鬼使一拳砸中窗框,积压的灰尘被震落,簌簌地抖下来在地面上堆成一片。严恒睿大惊失色,连忙后退两步,紧接着文砚之穿过那些栅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骂道:“看在冥君的面子上,老子给你三分颜色,你他妈就变本加厉开起了染坊!你是个什么畜生!老子就是他的狗那又怎样?轮得到你在这叨叨逼个没完?!今天我告诉你,要想好好活命,你就给我安分一些!冥君舍不得动手,我替他动手!”
文砚之以前没发过这么大的火,长清被他吓得缩了起来,被他揪住衣领的严恒睿更是恐惧。他对冥君忠心耿耿,这凡人触了他的霉头,他不把对方切成碎块都算是他仁慈。
发过火之后,鬼使冷冷地看了严恒睿一眼,终于松开了手,而当他松手的一瞬间,对方像是被吓得脱了力,居然软软地滑倒下去。
外面隐约传来一声惊雷,直叫刚刚抬起头的长清又抖了抖。这雷声是在人界响起的,但动静太大,一直传到了冥府里头,眼下不光是鬼使和黑龙听到了这声巨响,就连冥府大殿中的那几个也都听到了。晚烛手中的翠玉杯突然动了动,不再是先前那副沉寂的模样,一个略显文弱的青年出现在大殿中央,从她手中抢过杯子,随后一下子就跪在了当场。冥君心知这就是思霖原本的面貌,正欲开口询问,却突然听见他的哀求:“丞相,求求您放我回人界,待到他寿数终了,要杀要剐,我都受着。”
“谁?”冥君愣了一下,还以为这妖精在凡间恋上了哪个凡人女子。
“人界、人界下了大雨。”思霖眼中笼上一层急切,连声音都在颤抖,“他的住处阴气太重,他体质也差,容易看到……”
体质差的人住在阴气重的地方,会碰见什么无需多说,虽然不明白是哪处阴气如此浓重,但冥君还是迅速地做出了决定:“若有要紧事,本君准你速速前去,只是记得莫要想逃!”
逃是不可能逃的,思霖连磕几个响头,转身向着殿外飞奔,冥君对书怀使了个眼色,书怀连忙追了上去。小妖王眼里只有书怀,当然要紧紧跟着,可惜事发突然,他们走得太急,竟然忘了自己今日根本就没拿避水珠。
作者有话要说:鼓浪屿的天真好看啊呜呜呜
第82章利用
才出冥府大门,书怀就被迎面而来的瓢泼大雨给逼了回去,墨昀在他后面跟着,被撞得退了一步,扶住墙壁方能站稳。晚烛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隔了一段距离将避水珠抛给他们,墨昀连忙接住,而此时再往外看,却已不见了思霖的身影。
虽然思霖不见了,但缠在那只翠玉杯上面的金色丝线仍然紧紧地绷着,可以凭借它来引路,找到思霖的踪迹。书怀抓住墨昀的手,低头冲进了暴雨当中。北方鲜少能见到这么大的雨,它可真是恐怖,在它的阴影之下,一切全笼罩在黑暗里,轮廓也都模糊,而且与它一起前来的是冷风,下一次秋雨风就更凉一分,若是穿得单薄,恐怕要被风吹透,化作一片枯叶,在风中瑟缩着发抖。
外面的街上冷,宫里其实更冷,无人的宫中最冷。燕苓溪喘着气,躲在大床的角落里,双目紧闭不敢睁开。床帐被放了下来,而在它们上面出现了无数扭曲的影子,血腥气一阵一阵地钻进燕苓溪的鼻腔,他往后靠了靠,觉得那股气味又迫近了一些,马上就要贴到他脸上来了。
人都说皇宫安全,实际上宫里也不是那么安全。在民间死掉的人,或许还能查出个死因,立一块石碑,可在宫中死掉的人呢,他们绝大部分是悄无声息地就死了,连姓名都没能留下,死因更是不明。这些无名的死者,或许躺在御花园的河底,或许沉睡在老树下面,还有一些就藏在活人居住之地,每天夜里与生者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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