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冥君并没有那个意思,谦卑谦恭之类的态度压根不存在,讨好更加谈不上,但鬼使本身就对严恒睿抱有偏见,和敌视的人相关的事,哪怕再正常,他也看不惯。故而冥君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听在他耳朵里就分出了另外的意思,随后他就要打开话匣子,不停地冷嘲热讽,每每噎得冥君直想采取暴力手段,将他打一顿勒令他从今往后不许多嘴。
骂也是骂过的,然而骂不了两句,鬼使又得卖惨。冥君有口难言,便强迫自己把心态放平和,不与属下多计较,不为小事多争吵。可他脸上每天挂着笑,鬼使却又生气了,觉得他不吸取教训,还是念着那皇帝的好。今日书怀不在,鬼使内心的苦闷无处宣泄,就跑去冥河边上呆着,任何事他都不管,光杵在那儿盯着来来往往的鬼魂,时不时往严恒睿的房间瞟上一眼。
有他站在那,冥君居然凭空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恐惧,甚至不敢当着他的面经过,去找严恒睿例行问话。但不问又不行,所以只能躲着他的眼睛,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再偷偷摸摸地溜过去。
本来出不了大事,谈话的内容也和以往并无不同,但文砚之见冥君是避着自己悄悄摸过去,心下认定他不正常,于是转身进了大殿,要去拿圆镜找书怀抱怨一通。此后发生何事无需多言,书怀猜他生气的缘由猜得很准,正是因为严恒睿那点破事。
无聊了这么久,饶是鬼使心如止水,也渐渐地有些躁动不安,书怀知道他是闲得没事干,想随便生点儿事,借此打发时间,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那样过下去,也太枯燥无味了。这世上有些人,平时他们不动如山,一本正经,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但当他们看见别人都忙着自己的事,就会被勾起好奇心,也想和他人一样放纵,体验一番心绪起伏的乐趣。人和鬼本无太大差别,因此把人换成鬼,道理亦不会改,鬼使正是好奇了,想无理取闹一次。
书怀不光是猜鬼使的心思猜得准,他推测存雪的情况,也推测得差不多。墨昀提心吊胆过了一夜,担忧着长清的龙身安全,总想着存雪怕是入了皇帝寝宫,正把黑龙按在地上暴打,刚要开口跟书怀说上两句话,缓解内心的紧张,没成想对方根本就没在考虑这个问题,反倒睡得很香。
次日晨起,书怀神采奕奕,墨昀无精打采地趴在床上,以枕头压着后脑勺,任书怀怎么劝,也不想从床上爬起。书怀眼珠一转,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去,被子表面凸显出两个人形,翻腾了好半天,墨昀猛地把枕头一扔,认输一般跳下了床,飞快套好衣裳滚去洗漱。这时书怀却又不愿动弹了,他窝在原处贪恋着那点儿热气,直到墨昀过来把他拖走,他才恋恋不舍地将手放开。
一路躲躲藏藏,避过宫女和守卫,总算有惊无险地进了皇帝寝宫。昨日他们走后,太后还派人来过一次,将杂物灰尘一并清理干净,整个空间开阔了不少。许是因为这事,燕苓溪看上去心情不错,正坐在桌旁和长清闲聊。书怀把木人皇后放在长清眼前,黑龙浑身一震,热泪盈眶,犹如在外漂泊的游子寻到了故乡多年未见的发妻,感情之深厚真挚无以言表。
思霖在旁边看了他们两眼,推开门说要外出透气,墨昀尚未睡醒,也想去吹吹冷风清爽一下,也就跟上去了。书怀随手拿起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慢慢翻阅,燕苓溪则被木人皇后吸引了目光,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发饰。
长清傻乎乎的,但他很讨十来岁的孩子们喜欢,书怀将下半张脸藏在书后,观察着小皇帝的神情。不知这一夜他们都说了些怎样的话题,现在看起来,燕苓溪和长清竟像是旧相识,好似从小玩到大的伙伴那样熟稔。黑龙嘴里念念叨叨,对小皇帝说着自己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后者睁大眼睛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问他几个问题。
说着说着,事态就开始往奇怪的地方发展,长清闲不住,偏爱讨论一些关于情感的话题,他抱着木人妻子,硬要说每个皇帝都该拥有后宫佳丽,还问燕苓溪为何不娶妻。书怀忍无可忍,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把话题扯到手里这本书上,暗示长清要多读书少问废话,然而对方显然没弄懂他的意思,只继续摆弄着木头皇后,对书籍毫无半分兴趣。
过了会儿,黑龙觉得无聊了,就抬起头问小皇帝:“真龙天子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龙的后裔,天的儿子。”燕苓溪想了想,挑了个简单易懂的说法来告诉他。
长清“哇”了一声,双目闪闪发光,还以为眼前的小皇帝也是龙神后代,立刻追问:“那你是哪个海的龙啊?”
把这蠢货安排到这里,实在是丢尽了颜面,书怀几乎想掩面而泣,抒发内心的愁苦。
燕苓溪愣了一下,以为长清是在故意逗乐,便笑了起来,黑龙不明所以,还想再打听对方来自那片海域,脚趾就被书怀重重一碾。书怀按着眉心,面有愠色:“那就是个形容词,你多读读书,别丢脸了行不行!”
他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坐在台阶上的思霖和墨昀将屋内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墨昀见思霖身在屋外,心却留在了里头,便悄声说:“你喜欢他吗?”
思霖如梦初醒,方才回神,脸上泛起一个苦笑:“你说苓溪吗……不,我不会爱人,他也不会。”
“这是何意?”墨昀摆摆手,驱赶开秋日里的小飞虫。他还惦记着晚烛所言,这只杯子精分明是严丞相的忠实追随者,怎的忽然和小皇帝走得那样近了?其间必有隐情。
“这个孩子,他天生就没有学会如何仇恨,但同时他也未曾学会如何去爱人。在他心里,有比生命更贵重的事物,还有比感情更深的疑惑。”思霖不愧是读过书的杯子精,话说得一套一套,墨昀回味良久,咀嚼出其中深意,便感慨道:“我以为,情之一字,已经很难看透,没想到还有其他难题。”
重过性命的是何物?比情感更难看透的又是何物?
十六岁的少年,他心思单纯,信念坚定,却始终带着疑问,用探询的眼神打量着人间。他心里有必须豁出性命去追求的东西,亦有穷尽一生也无法看透的难题。
沉默片刻,思霖话锋一转:“照你的说法,也没什么错。多情和无情,的确都让人感到迷惑。我有时候说不上来他到底会不会爱,懂不懂爱,知不知道什么是爱——你看他没有仇恨,像是爱的;可他偏偏对谁都淡漠,又是一副无情模样。我看不懂他,我看不懂凡人。”说到后来,竟是喟叹。
墨昀便笑:“凡人也看不懂你呢。”
“你看得懂那位吗?”思霖察觉到他和书怀关系不一般,存了心去戏弄他。然而墨昀并不窘迫,更不慌乱,只静静地坐在原处,看着阳光照向阶下石板。半晌之后,方才回答:“无需看得太懂,只知他好,如此便够。”
思虑太重,有时徒增烦恼。把一个人看透又有何用?是把他看透了,就不准备再喜欢他了吗?——当然不会是这样的。既然如此,那所有的执着,就全部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书怀做什么,墨昀从来不去深究其目的,不过这也和他们彼此之间那种没来由的默契和信任有关系。假使互相猜忌,那两个人都将过得不轻松,路也会走得曲折,所幸书怀懒,他也傻,不想去搞那些弯弯绕绕,也没有那个必要。
“挺好的。”思霖伸了个懒腰,抬眼看了看天色,“太后的人快过来了,先躲一躲?”
墨昀依他所言,起身回屋去唤书怀,不过多时,他们两个就肩并肩出了房门。那条龙跟在书怀后头,一路絮絮叨叨讲着什么,思霖未曾仔细去听,他只觉得眼前这情景好得很,用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有时候人造出的字词是匮乏的,太过奇妙的事物不好理解,也不好描述。
脑内突然冒出两句诗来。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作者有话要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简简吟》
苏简简死于十三岁。
我引用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几个角色里也有要领盒饭的。
然后有个比较搞笑的事:蛤/蟆这个词会被和谐,我今天用到了这个词,而前天他恰好过生日,我还沉浸在给他庆生的快乐里没有缓过神来,检查词汇的时候暗自好笑……
第88章黄雀
宫里到处都是隐蔽的角落,树下草中随处可藏。墨昀变作小黑狗,长清将身形缩小再缩小,化作一条可缩进衣袖里面的小龙,各自寻了个地方安身,唯独苦了书怀,一个大活人竟不知该往哪里躲了,只好委屈自己,趁着人还没来,飞速翻越高墙,跑到一堆枯枝败叶里面呆着。他近来喜着暗色衣裳,与那枯叶颜色无二,虽然瞧着灰头土脸,但关键时刻倒很管用,起码他躺在那些叶子之间的时候,粗略扫上一眼,看不出这边还有个人。
墨昀想黏着他,一看他突然走了,立刻从草丛里钻出来,蹦蹦跳跳地想去攀爬那堵高墙。如今他只恨自己藏得太早,若是稍微沉得住气一些,说不定现在还能避着人偷偷拉一拉手,搂一搂腰。然而此事既已发生,便成定局,他再怎样后悔也无用,那四条短短的小腿,如何爬得上高高的宫墙!小黑狗的肉爪子在墙面上留下几个不深不浅的印迹,气得不停哼哼,草丛里突然卷出一条龙尾巴来,一下子将他拽倒,一块黑和一长条黑立马滚成一团,身上俱沾了土沫草屑。墨昀在气头上,刚想咬长清一口,耳朵却抖了两下,听见了人声,赶忙钻进草里不动了。
过了些时候,他们两个却又一齐跑出了草丛。原来他们忽然想起那些宫人是来除草的,万一这回恰好除草除到这里,他们两个岂不是要暴露行踪!小黑狗甩了甩尾巴,东张西望一番,眼睛猛地一亮,也顾不上呼唤长清,自顾自爬到了几块大石中间,借着石块投下的阴影,掩盖自己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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