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这一切仅有燕苓溪本人看得到,无非是一片黑暗,漫无边际,吞噬天地,从身到心都陷落进去,可怕得很。脚下踏着的像是虚无,不敢往前走,也不肯向后退,生怕前行后退俱是深渊。然而孤零零地在原处站着,恐惧竟大胆地攀爬上心头,脚下猛地一空,直直地坠落下去,骤然袭来的失重感攫住一颗脆弱的心,将它掼在石块上砸碎了。燕苓溪浑身一震,睁开眼来,天光大亮,思霖伏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右手,像是害怕一松手,他这大活人就丢了似的。
少年人终归是淘气的,尝试着抽出手来,没有成功,居然大着胆子伸出另一只手,捏住了思霖的鼻子。思霖被他这么一折腾,也给闹醒了,那双眼下隐隐现出乌青,却还强打着精神问他昨夜梦到何物,怎的那样害怕。
梦不过是梦而已,人醒了它就散了,在阳光下销声匿迹,无影无踪,纵然燕苓溪想回忆梦中情形,也抓不住它的碎片,思霖问这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小皇帝无人管束,喜欢赖床,向后一仰倒了回去,说要再睡一会儿。思霖打着哈欠看他的脸,突然笑出了声,原来他装睡技术太差,一对眼珠动得活泼,旁人仔细一看便露了馅。
外头的黑衣人精神起来,开始扯着嗓子叫骂,思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略微僵硬的手臂,正要出去给他们挪个地方,结果刚刚开门,就看到书怀和墨昀在外头。书怀昨夜应该也没睡好,思霖看他好像是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不由好奇,多问了两句,这才知道还是那些金粉惹得祸。他估计是嫌长清总坏事,这次没有带着长清一起来。
“这边有没有什么好藏人的地方,先把他们藏起来再说。”书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使劲揉着酸涩的双眼,将视线投向树下那几名黑衣人。黑衣人们瑟瑟发抖,墨昀围着他们绕了两圈,大感惊奇:“你昨夜没把他们搁到屋里?”
“这么好心,那今天把他们搁你屋里好了。”思霖没好气地回答,“皇帝寝宫,哪儿能叫他们进去?”
墨昀伸手一摸那些人的衣衫,发现尽数湿透,光摸一摸就仿佛很冷,更不要说穿着它是什么感受。人界有句话叫最毒妇人心,可男人狠毒起来,好像也挺吓人。应该说是最毒恶人心才对,思霖现在扮演的角色,在那些黑衣人眼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大恶人。
他们谁也没问这群黑衣人究竟是听命于谁,因为这是个没必要去问的问题,书怀先前还念着要搞清楚他们是否会对燕苓溪不利,转念一想,既然他们和存雪扯上了关系,那一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根本无需多问。存雪已然成了坏人的代名词,雪衣前段时间嚷嚷着要改名,说不想和他用一个相同的字,但倘若存雪也像她这般矫情,当年必定不会对她下手。
最大的大恶人伤还没好,正卧在床上闭目养神,身边的凡人极尽谄媚之能,然而他毫无兴趣,无论对方说什么,只表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旁的话半句也不说。那凡人却好似看不出他的无聊,只顾着对他讲个不停,存雪心中冷笑,暗自嘲讽人都是这般性子,只知眼前利益,像被猪油蒙了心。
他对人的偏见,不知来源于何处。凡人确实有不少追名逐利者,但实际上忠贞义士也有许多,不过可能是因为他从未与之接触,就自动将其归类为“不存在”了。我未见过的,就是不存在的,这种判断方式,在天神那里同样有。
将相之争,古来已有,而在其中起关键作用的是皇帝,皇帝讨厌丞相,丞相多半得死。当朝皇帝并不怎么有威慑力,真正掌控大权的是皇帝他娘,所以就演变成了“太后讨厌你,你快死了”。
现在这个朝廷很乱,乱到一个什么地步,某些本该有人的职位空悬,某些不该有人的地方反而有很多人。太后的权力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近似于抢夺了亲儿子的大权,她心里不安定,于是发展了不少爪牙替她办事,眼下朝中人心惶惶,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怕被捉进大狱,在狱中突然暴毙而亡。
存雪和当朝丞相有个交易,他承诺出力保住丞相的命,但他有个条件,他想要丞相帮他从皇帝寝宫那里抓出几只“鬼”。皇帝寝宫内出现了鬼,实乃前所未有之事,对方信以为真,派人去查探,果真发现了几个不像宫人的家伙。然而小陛下看上去与他们相熟,或许他们是太后派来的护卫也说不定。
书怀他们成功地从“鬼”进阶到了“护卫”,只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思霖给燕苓溪倒了杯热水,叫他先捧着暖暖身子,转头对书怀道:“近几日太后常常派人过来,许是对先前门上挂着的锁起了疑心。”
“那把锁我也见到过,是谁挂上去的?”书怀实在太困,便在那撑着脸闭眼休息,脑袋富有节奏感地一点一点。直觉告诉他那锁绝对不是思霖挂的,否则对方不该是这种口气。
果不其然,不多时他就听见思霖继续往下讲:“可能是哪个与太后政见不同的,迁怒到别人身上了吧。”
“那这朝廷可真是够乱的,连皇帝寝宫都能叫那些阿猫阿狗接近。”书怀撑着脸睡,睡不舒服,干脆在桌上趴下了。此刻他大致明白了事情的走向,太后怀疑有人暗害皇帝,杀掉了她送来的宫人,还锁了这里的门,所以她最近频繁地往此处派人。女人太可怕了,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女人更是可怕,居然随便猜猜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而思霖比太后还要可怕,他竟推测出了两方人马接下来可能的动作。那些黑衣人一夜未归,是以思霖认为马上就会有人来这附近找他们,原本缩在墙角打盹的小黑狗闻言站了起来,一扭身从门缝里钻了出去,到外面蹲着放风。
太后行事讲规律,据燕苓溪所言,宫女们昨日曾向他透露过一些事,接下来的这几天以内,晨间会来一批宫女,夜间会来一批守卫。书怀“嗯嗯”两声表示自己知道,趴在桌上没了动静,思霖凑过去一看,发现此人睡得很香。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墨昀抱着树干,口中念念有词,没数几下就困了。被他一只一只数过去的鸟呼啦啦一下全飞起来,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羽毛糊了他一脸。
小妖王“呸呸呸”地吐起来,后悔去招惹这群破鸟。他忘了普通的鸟不像宫翡那样听得懂人言还能化形,刚刚的那帮鸟都是彻头彻尾的蠢货,跟宫翡的蠢还不一样,它们蠢得毫无特色,蠢得十分恶劣,蠢得让旁人想把它们逮住下油锅。
墙外传来了人声,墨昀恨恨地磨着牙,鸟已经飞走了逮不住,那顺手逮一些其他的东西玩儿,应该也没什么。趁着那些人还在嘀嘀咕咕小声商量,他先回屋里看了一眼,见书怀在睡,喊了几声也叫不醒,就转身高高兴兴地跑走了。
再说墙外那些人,他们早就听说此处邪门,原本不愿意来,奈何丞相逼迫得紧,只得磨磨蹭蹭地动了身。方才他们站在与墨昀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虽然看不到墨昀的身影,但隐约听见了他说话,当即忐忑不安起来,你推我搡,都想要同伴先进去一探究竟。
这样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墨昀贴在墙面上听他们对话,已经不耐烦了,恨不得现在就跳出去吓他们一吓。可临行以前书怀再三叮嘱过他,让他自己藏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不允许出现在凡人面前,如今显然不是什么万不得已的时刻,所以他就得藏着,等对面先过来。
“磨磨唧唧,婆婆妈妈。”墨昀抠着墙低声骂道,“胆小如鼠的东西。”
话音刚落,墙壁另一侧那群人就动了,他们总算下定决心,准备慷慨赴死。墨昀听到他们往大门的方向走去,觉得有些好笑,这样还走大门,不是经验不足,就是痴傻透顶,看上去比昨天的黑衣人们还好对付。
好对付是真的,墨昀藏在门板后,总算明白了为何他们的声音听着有些奇怪。那种又尖又细的嗓音,终于有了个合理的解释,这白白嫩嫩的面皮,故作扭捏的步态,昭示着来者的身份。这群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太后派过来的,墨昀不敢轻举妄动,害怕误伤,结果就在这时候,忽地听到他们议论起了丞相。丞相在朝廷当中是怎样的一个地位,墨昀不懂,但他知道丞相和太后不是一个东西,知道这点就够了。
一阵阴风刮过,灰色的大网当头扣下,把来人全部装在了里面,墨昀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拖着他们往屋里走了。赶在宫女们到来之前,他得把被抓住的人都藏好,吓到小姑娘可就不行了,让太后察觉到此事,同样也是不行的。
皇帝寝宫里据说藏了机关密室,但燕苓溪从未找到过它,思霖也没有找到过它,墨昀一时间不知该把那些被抓的人放到何处,于是他将人随手丢到一旁,去晃醒了书怀。
“又皮痒痒了?”书怀尚未睁眼,身体先动了起来,不留情面地给了他一脚。这一脚踹得真狠,墨昀当场跳了起来,但由于心虚,不能发作,只忍着痛问道:“把他们藏到哪里去?”
“你爱藏哪儿就藏哪儿!”书怀刚说完就觉得不太对,立马改了口,“不行,你把人给我,我给你藏。”
思霖在旁抬起头,适时提醒:“你搬不动。”
书怀正想和他顶嘴,察觉到他说得没错,便故作高深,只道自己有其他办法,无需旁人多言。思霖瞥他一眼,心里明白他是嘴硬逞强,就不再讲话,等着旁观一场好戏。墨昀狐疑地把书怀上下打量一番,还是没让他亲自搬人,书怀那把老骨头到底什么程度,墨昀清楚得很,叫他给这么多人挪位置,不得把他累死?
东敲敲西碰碰,找不到任何空隙,书怀从这边摸到那边,一无所获。他回头对思霖咧了咧嘴:“谁说这里有暗道密室的,纯属放屁。这算欺君之罪了,你得把造谣的抓起来,让他们掉脑袋。”
“许多宫人这么说过,我要把他们都杀掉不成?——你再找找,肯定有不一样的地方。”思霖道,“保不齐你现在踩的那块儿就是空的,你跺脚试试看?”
跺脚就跺脚,书怀压根没在怕他,向前走了几步,猛地蹦起来往下一砸——
“砰!”
很好,真的叫思霖说中了,底下是空的。书怀被浮起的灰呛得眼泪直流,认为这杯子精故意坑自己,想看自己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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