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昀累得犯困,书怀可不困倦。他在妖王寝宫内坐了一天,不光不疲惫,而且凉风还吹得他神清气爽,哪怕是躺在柔软的床上,他也没有半分睡意。躺在床上竟睡不着,这在他人生当中,似乎还是头一遭。
存雪和风仪都不惹麻烦了,三界十分平和,书怀却开始觉得无聊。他本想和晚烛一道去人界游历,看看那些美妙的风景,但是把墨昀独自留在妖族,他又不放心。于是他拒绝了晚烛的邀请,选择在妖族的山中呆着,这山里凉快得很,生活安逸,时不时还能逗弄变小了的风仪,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书怀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用过剑,再也没有一个能够让他拔剑出鞘的理由。同样,住在妖族的这些天,他也没看到过墨昀出刀。不光是他封了剑,墨昀一样封了刀,天下安定,无需再动刀兵。
听晚烛说,人界那女皇将国家治理得不错,如今的皇城繁荣更胜往昔。书怀想那女皇帝也是个狠角色,先前他看这国家政治黑暗到了极点,还以为又一个王朝即将迎来它的末日,却未曾想过会有这样一个女人横空出世,大刀阔斧斩断乱麻,肃清朝野,将污秽腐败之气涤荡一空。
尽管她的皇位,是她杀夫弃子所得来的,但一个人的能力,从来不能与其品德一概而论。书怀不认为她是一个好人,却也不否认她能建功立业,创造政绩,况且于平民百姓来说,安定的生活往往比什么都重要,而如今的女皇,恰恰能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
欲成大业者,往往有所舍弃,才能有所获得。女皇舍弃了人情,成功得到了帝位,可她究竟是为何要这么做,谁也不好说。假如她只是为了权势,那她大可以不殚精竭虑,毕竟做皇帝也很辛苦,那个金光闪闪的位置,其实不是那么好坐的。
通向帝座的道路注定浸透鲜血,有罪人的血,也有善人的血,有为大义而流的血,也有因冤屈而流的血。女皇走过了这样一条道路,最终站在了凡人权力的至高点。书怀不知道冥君将来会怎样审判她,也许她会因身上背负的血债而付出惨重的代价,也许她会因她显赫的政绩而被从轻处罚,但不管怎样,书怀认为她不会后悔。
世人有千万种面貌,世事有千万种可能。有人一生都在后悔,都在患得患失,也有人踏上一条路就绝不回头。
人们把后者的特质,称为“执着”。
书怀想墨昀也是个执着的孩子,在冥府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书怀就被他的眼神吸引住了。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它们纯粹而不夹杂恨意,亮晶晶的像藏着天上的星辰。书怀有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这种眼神了。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同于不谙世事的天真,不同于一无所知的愚钝。书怀知道,墨昀其实什么都了解,二百余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认识到许多,可他的心还是软的,他的血还是热的。
书怀轻轻抬起手,抚上墨昀的背脊。他发现墨昀很喜欢这样紧紧抱着他,兴许是孤单太久了,总担心失去什么。
墨昀这样的姿态,像极了为他抵挡天雷的那一刹。不过从今往后,刀封剑藏,再有劳碌,也都是因为其他,再也不会有雷劫打在墨昀身上了。
久违的倦意袭来,书怀长出一口气,闭上了双眼,他在墨昀胸前蹭了蹭,好像小动物找到了温暖又安心的窝。墨昀嘴角一勾,悄悄将眼睛睁开,借着自门缝中透入的光,俯首看书怀的发顶。春雷响过,春雨落过,万物复苏,又是一年好风光。
兴许是睡前想法太多,书怀竟又做了个梦。他在梦里时而安逸时而惊悸,却又看不清自己眼前都是些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存雪逃出了冥府,又跑到妖王寝宫里头专门给他设下一个幻境,将他困在里面,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只有梦境,才能有这样不合常理的情节;只有梦境,才能有这样一群看不清面容的过客。
来往行人的面貌俱是一片模糊,乍一看有些惊悚可怖,但作为常常做梦的人,书怀对此见怪不怪。他早已不在乎梦中的路人长个什么模样,就算他们丑到不堪入目,也已经无所谓了。
所有梦境都是在反映现实,在梦里看不清脸的人,大多数都是不重要的。因为不重要,所以记不得。书怀明白这个道理,他向来懒得关注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他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梦境的主角到底是谁。
尽管道旁的行人并不熟悉,但这街上的建筑,书怀倒是很熟悉的。然而每走过一条街,周围的风景就换一个,书怀一路走来,居然纵贯三界,横跨海陆。这令他有些想笑,谁知道他睡着的那一刻,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走过皇城的石桥,突然到了天宫,又沿着天梯下到人界。这果真是个古怪的梦,书怀不免摇头,他忽地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妖王寝宫里闷得太久了,太想看到外面的景物,所以才梦见了它们。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是非得拉着墨昀出去转转不可。
正这样想着,书怀脚步蓦地一顿。他发觉这梦似乎是跟随着他的想法改变,他前不久才想到妖王寝宫,此刻竟然已经站在了宫门之前。
看着那熟悉的大门,书怀竟有些忐忑。墨昀会在里面吗?若是在的话,此刻又做着什么?
想到墨昀回了妖族以后就整日忙碌,书怀就有些生气。梦境常常会扩大人内心极其微小的情绪,那点儿在现实中微不足道的愤怒,此时被这个怪异的梦放大了,书怀看着墨昀寝宫的门,居然不是那么想去把它推开。
但他犹豫片刻,还是抬起了手。理智最终战胜了梦境的掌控力,好奇心压过了畏惧,书怀用力在门上一推,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大门登时开启。
拨开重重帷帐,转过山水屏风,书怀眯起眼睛,看着躺在床上安睡的墨昀。
果然墨昀才是这场梦中的主角,这一路走来,旁人皆是假象,唯有他是鲜活的。
书怀探手在墨昀脸上掐了一把。
软的,热的,活的。
只是为什么在睡?
书怀喊了墨昀两声,又去摇了摇,但没能将其唤醒。他隐约有些心慌,却又想到这场景似曾相识。按着额角回想半天,终于记起这是文砚之某本新书中的情节。
当时书怀还嘲笑这一段剧情俗气又老套,万万没想到,他自己竟将这段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还在梦中重现。他又尴尬又好笑,俯身往墨昀跟前凑了凑,心说这故事走向实在诡异,他宁可以一敌二,跟存雪和风仪大战三百回合,也不愿亲身体验文砚之的俗套剧情。
正当他迟疑之间,床上的墨昀突然动了动,随后缓缓睁开了眼。
“你做梦还在叫我,怎么,又做噩梦了吗?”书怀被墨昀晃醒,神色还有些恍惚。他发现原来自己才是躺在床上的那一个,墨昀早就已经醒了。
“没,没做噩梦。”书怀从床上弹起来,拍了拍身下的软垫,又掐了大腿一把,方能确信自己已经醒来。他双手捂住脸,悲伤地倒回床上,决定从今日起再也不读文砚之写出来的一个字。
墨昀仍是担忧,还想再问,却听见殿外吵吵嚷嚷。回头一看,是风仪提着一把长剑跑了进来,要与墨昀切磋。
就算是变成了十岁的小孩子,他也是一样讨人嫌。墨昀后退一步,坐上床沿,坦然道:“切磋还是找别人吧,我已封刀。”
见他不允,风仪又将目光转向书怀。书怀才醒来不久,浑身软绵绵的,好似没有骨头,当然不肯答应他的请求,于是推三阻四,最后又将墨昀这个好使的盾牌搬出来挡箭。
墨昀叹了口气,走到殿外的空地上,右手中现出灰雾缭绕的长刀。
风仪挑眉诘问:“你不是封刀了吗?原则和底线都被你丢掉了不成?”
阅读桃木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