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深吸一口气,想来这一年他也没想起来给家里去封信报个平安,恐怕把金凌这孩子给担心坏了,于是心里一酸,用力眨了眨眼,讷讷道:“好,好,我不说了。”
金凌脸上挂着泪用力点了点头,江澄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目光下视,这才发觉自己腿上还挂着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娃娃,与其说是在“哭”,倒不如说是仰着脸干嚎,脸上黏兮兮的也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还是口水,他“咦”了一声,揪着小阿月的衣裳像提起一只狗一样提起来,皱眉笑道:“这脏兮兮的娃娃是谁家的?”
小阿月本就最喜欢笑,头一次被人这么高地提起来,双手双脚都悬在半空中胡乱扑腾着,他只当江澄是在和他玩,这下更是毫不吝啬地笑给江澄看。
江澄一愣,他只看到小阿月眉心里点着丹砂,像一颗小小的红豆,在光华下莹莹流转。
江澄回来了,莲花坞的下人许久没这样忙碌过,不过是要摆一顿团圆宴,江华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恨不得眼瞅着厨子们炒菜,可怜厨房里的那些个伙夫,白吃了一年干饭,乍然忙起来还真有点不习惯,连传菜的丫鬟和侍从都是一路小跑。江澄瞧着江衍一道一道菜地往桌子上端,而主桌上坐的连带上小阿月也才不过四个人,直说够了够了,别再上菜了。
金凌眼扫了一圈,皱着眉接过话说,才上了二十道菜这哪儿够啊,连条武昌鱼都没呢?江衍你再去厨房催一催。
江衍沉声道了声“得令”,领命下去了。
江澄只拿眼睛去瞪金凌,把筷子“啪”地往案上一拍说,你小子别把你们金家那股子奢靡的风气带到江家来。
蓝思追在一旁抿着嘴赔笑说:“舅舅也别怪阿凌了,这一顿饭名义上是接风宴,咱们就权当是把今年落下的年夜饭给补回来,您都不知道,今年除夕的时候只我和阿凌两个人,那顿饭吃得别提有多寂寞。”
金凌眼神黯了黯,强笑着给江澄添了一杯霸王醉,嘴里轻描淡写地说着:“提那些事做甚,来来来,舅舅,喝杯酒。”
坐在江澄大腿上不肯下来的小阿月看着金凌倒酒的动作,也伸着手跟着咿咿呀呀地发出些谁也听不懂的音节,江澄看着小阿月童真可爱,忍不住用筷子沾着点酒往他嘴里喂,金凌大惊失色,连忙作势要把小阿月从江澄腿上捞过来,口里不满道:“舅舅,你这样可是要把我儿子喂傻的。”
谁知小阿月伸出舌头舔了舔筷子,不仅没被酒辣哭,反而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小手紧紧拽着江澄的衣角不肯松手,江澄笑道:“瞧见没,你儿子可比你能耐多了。”
正说着,江衍端着一碟热气腾腾的武昌鱼来了,这便开宴了。
许是这霸王醉劲儿太大,酒过三巡,蓝思追连一筷子菜都还没来得及吃,头往桌上一点就醉死过去了。
江澄嘴角一沉,眼白多眼黑少地瞥了他一眼,口中嫌弃道:“他本是岐山人,照例说该是个千杯不倒的酒量,竟被蓝家养得这般没出息。”
金凌面上打着哈哈,心里却说,蓝愿平常酒量当真好得很,此时还不是为了能给咱俩个机会说几句体己话,这一片苦心,怎可辜负。
他攒了一年的话想同江澄说,可是江澄真的在眼前,他却什么也说出不来。
金凌望着江澄,几度欲言又止,只能捡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来说,心里大喜亦大悲,人往往如此,欢喜到了极点,反倒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丝伤感,叫人摸不着头脑。
这一顿饭吃得极慢,舅甥俩开了好几坛酒,大有不醉不归之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澄叫人点了灯,金凌喝的有些微醺了,借着烛火,江澄的面容虚虚实实,看不真切,金凌屏退了下人,凑到江澄身边坐,借着酒意挂在江澄脖子上撒娇,一声一声喊着舅舅。
江澄口里轻斥,给我坐好了,少装醉,真当我看不出来?
金凌撇了撇嘴,狠狠地在江澄颈窝里嗅了一嗅,这才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子,他望着江澄,终于问出那句最想问的话:“舅舅……你这一年,过得如何……?”
江澄微微一笑,金凌一恍眼,仿若看到了江澄望向他的眼光里带着一点点往日里没有的怅惘和慈爱,江澄沉吟了一会,说:“挺好的。”
金凌不信,歪了歪头:“真的?”
江澄点了点头,说:“真的挺好。”
平心而论,江澄过得当真不错。
这一年,他走遍淮河以北十五省的每一个角角落落,头一次见识了天地之博大,疆域之辽阔。
江澄说,他在草原上骑过最烈最纯种的汗血马,在蒙古人的帐里酣畅淋漓地一醉方休,在西域尝过最甜的瓜果。
江澄说,他在长安寻访过无数古迹,紫阁丹楼,璧房锦殿,重阳节时正值菊花花期,果然是满城尽带黄金甲,还有那东都洛阳,三月牡丹花如锦,你们金麟台种的那些个,相比之下,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江澄说,阿凌,你可知道诗文里的关山冷月,黄沙莽莽,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是何等模样?他曾同商队一起,乘着骆驼,远处天山白雪皑皑,他听着羌笛与琵琶奏成一曲《胡笳十八拍》,胸中满腹豪情,无限的烦恼仿佛也全然抛却了。
江澄嘴角噙着笑意,可金凌看得分明,那笑意未曾真正抵达过眼底。
江澄没有说,纵使他赏遍了北方的美景,赏心乐事却无人言说。
江澄不会告诉金凌,他翻越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座座都名曰苍穹,却独独找不到他要找的那一座,他夜以继日地跋涉,却没有一座山峰名唤百战峰,他寻访了众多仙家,却也寻不到一个人叫做柳清歌。
他没有一日不在想着柳清歌,世间唯此一人,教他魂牵梦萦,相思成疾,众里寻人,宛如大海捞针,他找不到他时,才恍然发觉,相遇相知原来都是冥冥注定。
可是他把柳清歌弄丢了。
江澄此生阴差阳错间失去了许多,可即使他知道结局,再令他的人生重来一回,那些飞来横祸,他也难保能尽数避免。
因而他哪怕伤痕累累,灵魂与肉体皆被伤得千疮百孔,他也敢梗着脖子说一句未曾悔过。
而如今,他只后悔一件事,那便是他留给柳清歌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你死在那里最好”。
他忘不了柳清歌那时仓皇的背影,也记得自己满心滔滔不绝的恨意和怒气,他那时有多恨柳清歌,后来便有多恨那时的自己。
金凌眼睁睁看着江澄的眼神愈来愈怆然,于是伸手江澄斟上一杯酒,小心翼翼地拉着江澄的袖子,梦呓般说:“舅舅,这一年还不够吗,你到底还是要走?”
江澄不置可否,只轻轻叹一口气,须臾,他才缓缓道:“天凉了,我想去江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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