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唯有这般，他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江澄回来后，渐渐把散出去的权利收回手中，他每日把自己闷在书房里瞧公文，有时也去祠堂里和江枫眠及虞夫人说说话，一如遇见柳清歌前的那三年。

蓝思追和金凌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劝，只得叮嘱小阿月得了空多去江澄房里陪陪舅公。

小阿月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他其实有些怕江澄，他的这个舅公话总是很少，训起人来又总是很凶，可他待阿月总是很好，一次都没有骂过他。

小阿月很聪明，三岁就把《诗经》和《论语》背下了，小小一只团子，站在院子里背诗的时候奶声奶气摇头晃脑的，极是讨人喜欢。

江澄也很喜欢听他背诗，这么小一点的孩子自然不解诗后广袤无垠的世界，只是朗朗的童声清脆纯净，仿佛能使人忘却一切烦恼。

这日，小阿月又如往常站在院子中间背诗给他爹爹们和江澄听，他今天刚学了白居易的《琵琶行》，《琵琶行》那样长，此时小阿月一口气只字不落地背了出来，果然赢得了几个大人的连连喝彩。

小阿月得意地仰着脸说：“这算什么，我还会背《长恨歌》呢。”

金凌故意逗他：“儿子，你快别吹牛了。”

小阿月气鼓鼓地哼了金凌一声，叉腰道：“我才没吹牛呢。”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小阿月以为他们不信，急了眼：“你们瞧不起小孩子，我真的会背《长恨歌》！”

于是脖子一梗，果然大声地背了起来，江澄本是含笑望着小阿月，只小阿月背到“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一句时，脸色稍稍变了，蓝思追见状心里骤然一紧，他不该教小阿月背《长恨歌》的，江澄那模样，怕是要触景伤情了。

蓝思追轻咳一声，柔声说：“行了，阿月，我们都知道你会背《长恨歌》了，停下来喝口水罢。”

可小阿月正是背得得意之时，哪里肯听，背得愈发起劲起来。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金凌听着听着，心里也愈发紧张起来，他急匆匆地站起来，去捂小阿月的嘴，小阿月从未被自家爹爹这样粗暴地对待过，他不明所以地望了望金凌，觉得很是委屈，于是狠狠地咬了一口金凌的手，“哇”地一声哭了。

蓝思追赶在金凌恼怒起来之前把儿子抱起来，好声好气地轻声哄着，和金凌对视了一眼，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漩涡。

孩子的哭闹声渐渐远了，金凌咬了咬嘴唇：“……舅舅”

江澄缓缓抬起头，须臾，红着眼睛问金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下面一句可是‘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金凌依稀明白了江澄的意思，却又不敢确定：“舅舅，你是说……？”

江澄点了点头，哑声道：“我想去一趟东瀛。”

金凌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终于苦涩道：“……好。”

他知道，他拦不住江澄。

只是这次江澄却走得没那么容易了。

天地间冥冥有一股力量绊住了江澄的脚步，临行前夜，小阿月忽然发起了高烧，起初以为不过是风寒，可接连几日，高烧都退不下来，查不出是什么病，莲花坞里的医师也束手无策。

金凌和蓝思追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见小阿月脸烧得通红，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恨不得替他受罪，江澄在这个节骨眼自然不会再提要走的事了，只是阿月这病来得凶险，又查不出原因来，也急得不行。

小阿月一连烧了十天，迷迷糊糊地不见好，终于在第十日的傍晚睁开了眼睛，江澄见到外孙醒了不由喜出望外，刚叫人把厨房里煮好的粥端过来，却不想小阿月“哇”地一口吐出了许多血来，吐出来的血在江澄的袖子上黏黏答答，一点一点渗了进去，不久手臂就湿了……

金凌把能请的名医全请来了，可谁也说不出是什么病，自然也开不出方子来，只好拿人参、灵芝一类的东西吊着一条命。蓝思追也几欲把所有能找到的医术翻烂了，找出了几个偏方，每日亲自守在药寮煎药。

小阿月在病中艰难地打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爹爹……药好苦，阿月不想喝药了……”

金凌强笑着说：“那爹爹让你父亲给你在药里多抓一把甘草，还有冰糖。”

小阿月咳嗽了两声：“……爹爹，别费力气了……”

剩下的话却不言而喻了，金凌又何尝不知道小阿月这病怕是治不好了，可他就是听不得别人这样说，更何况说这话的人是阿月自己。

“阿月，不许胡说，”江澄上前，轻斥一声，他捏了捏小阿月冰凉的小手，一字一顿，许诺道：“就算倾家荡产，舅公也要治好你。”

小阿月虚弱地笑了笑，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眼见着小阿月的病日益恶化，到了暮春时节，莲花坞门前忽然停了一辆马车，有一个自称“木清芳”的人说是能治好小阿月的病。

此时，江家的医师已经下了定论说小阿月的病无力回天了，叫江澄开始给小阿月准备后事，这一个月江澄也算是见识了各路“神医”，虽没有一个顶用的，可他心里却始终怀着一丝希望。

闻言江澄疲倦地点点头，摆摆手说：“快请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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