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最需要家庭的庇护的时候,谈颂却把他当作传染病毒一样,避之不及,甚至更加过分地折辱于他。
或许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心,才真正冷了下来。
“爸爸想尽了办法,才将我送出国去。而你呢?”他轻声问道。
“你是恨不得让我立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恨不得我一死洗刷你们门楣上的屈辱!我在异国他乡一个人谁也见不到的时候,你却只心心念念因为我的事情让舅舅和外公受了多少闲气!”
他蓦得提高了声音,字字激愤,像是又想起了那段将所有血泪咽进腹中的日子:“那个时候的我就是那么傻!心里想,既然你这样厌恶我,那我就如你所愿去死好了!哪吒剔骨还父,剔肉还母,那我就将这身筋骨血脉,这皮囊血肉,都还给你们好了!”
他大喊出声,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眼里隐隐有了泪光,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惶恐无助的少年。
谈颂别过头去,似乎想要躲开她面前的孙弋那喷涌而出的怒火。
“幸好,那次侥幸,没有死成。我也慢慢地,终于明白了。”他沉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管你把我当作什么,我始终,是一个独立于你们的人,是一个有自己思想和立场的个体。”他说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当你婚姻失败的借口,不是你人生所有不如意的怨尤,更不是一个物件!不是一个能够给你添光彩时就对我笑一笑,一旦有什么事就恨不得让我彻彻底底消失的物件!”
他后来说得几乎是慷慨激昂,其实孙弋一直是个内敛的人,成长的环境,生活的经历,逼得他不得不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内敛,没有别的原因,不过是原本应该是庇护他、疼爱他、替他疗伤的那个人,实际上,却伤害他最深而已。
“我是一个人,”孙弋又一次,坚定地、缓慢地说道:“值得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来尊重。我也有权力被爱,去爱其他人。”
“无论你怎么看待我,我都要凭着一口气,咬着牙好好活着,”他昂首挺立,目光直视着谈颂:“不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仅仅是为么我自己,好好活着。”
他说完这番话,似乎将胸臆间那些藏在心底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倾倒得干干净净,此时对着谈颂,却只剩满心的疲惫和悲凉。
亲生母子到了如此地步,他真的,无话可说。
“好。”一直在病床上沉默不语的谈颂这才开口,脸上泛着怪异的潮红,声音更加嘶哑:“你如今有本事了,原先还只在你父亲面前装孝顺,现在,是看我快死了,所以装不下去了吗?”
这实在是诛心之言。
孙弋听了这句话,连最后那分不忍也没了。
他忽地觉得,谈颂这样暴戾恣睢了大半辈子,怎么会因为他一番话就回心转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所悔意?
他摇了摇头,但是好像也是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也才接受了这一个现实:他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曾经非常严重地伤害过他,并且很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哪里错了,而等到她的道歉,那就更不用想了。
这就是现实,非常残酷,没有半分让人有遐想的空间。
他脸上挂起一个冰冷的笑容。
那就这样吧。
从此以后,他对她,大概是真的可以死心了。曾经他觉得,无论如何,谈颂都是他的母亲,心底一定是爱他的,所以就算她怎么样伤害他,他都有着那么一份小小的期翼。
而如今看来,那一份小心翼翼的期翼,却如此可笑,又如此可悲。
如今,那一份小小的期翼,也消弭于无形了。
孙弋知道,无论他的母亲爱不爱他,但她的的确确,一直在伤害他。
那就这样吧,无论如何,生养他一场,该尽的孝道他会尽,但,也就如此了。
思绪回转,他看着谈颂,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母亲这是指责我不孝吗?”
没等谈颂说话,他又道:“您病了这么些日子,大概不知道吧……为了让您转院,为了请到如今给您主刀的医生,我不知道前前后后,打点了多少人。不过,这也是我该做的,我不会因此居功。”他说着话,只觉得疲惫难言:“但是您如果因此指责我,哪怕说到舅舅那里去了,他大概也不会多说些什么。”
而谈颂听了这句话,眼睛一瞪,却是一脸怒容。
孙弋知道是为什么。早些年,谈颂没少拿这位舅舅来说他,她也并不是听不出孙弋这句话里的讽刺之意。
她刚想要开口,不知是不是太急了呛住了,刚一张嘴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孙弋见她咳嗽地厉害,瘦弱的脊背剧烈地耸动,心下也不忍,便伸出手去,想要替他顺顺气。
可是他伸出去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中,终究没有落下去。
他骗不了自己。
他能够为他母亲四处奔波,给她最好的医疗环境,医术最好资历最高的医生,请最专业的陪护,用最贵最没有副效果的进口药物,尽一个儿子能尽的所有本分,但他却不想为她做给她拍背顺气这样的小事。
他心里没有爱,如同一片枯竭的涸泽。
他收回手,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都从四肢百骸里抽光了,孙弋闭了闭眼睛,这才说道:“说了这么久的话,您想必也累了,我喊护工过来吧。”
说完,他再也没有看谈颂,转头走出了病房。
病房外走廊里依旧很安静,只偶尔走过两个小护士,看着他的眼神却有些惊骇,孙弋自己也不知道,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脸色惨白,似乎只要一阵风吹过,他就要倒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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