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马上要开打了,上峰一直在准备。谈判桌上的仗根本打不完,每个上峰都有自己的作战部署,八个脑袋往十六个方向跑,互相谁也追不上谁。杜见锋算是泡在了军部,上午要枪要炮要补给,下午就跟着一串脑袋在谈判桌上骂街。他心里一直窝着火,他一个独立旅的旅长,整天叫花子一样舍着脸求东西。华南战事吃紧,他也从各路消息通那里知道军统有人发国难财。国难财不要紧,克扣的却都是他们手底下这群兵的军需;口粮、服装、药品、枪炮弹药,杜见锋顾不上给兵们要别的,弹药那是保命的,总不能拿着汉阳造就去打日本人。他一天一天的往军部跑,一天一天的大口抽烟,脾气也一天一天的暴躁。
后来他们终于要上战场了。
许一霖有点慌,他站在等着开拔的队伍里,他边上站着贺觉民。贺觉民背了很多东西,汉阳造、中正式、毛瑟二十响、伊萨卡、柯尔特,他身上背着十几条弹链,有的是黄帆布,有的是绿帆布,贺觉民像个走街串巷捡破烂的,把搜罗来的那点家伙事儿挂在身上。许一霖看着他,总觉得贺觉民下一秒就要被浑身几十斤的辎重坠得平地摔跟头。
「小许,没事,没事」贺觉民轻轻抬起手,想拍拍许一霖肩膀。他一动,身上就叮叮当当乱响。别人都把目光投来,有的人就小声地扑哧扑哧的乐,他们想贺觉民这得是多怕死才会背这么一身战地破烂。贺觉民往地上啐了一口,放下那只想拍人的手:「师傅到时候护着你,打起来的时候,你跟着师傅跑」
许一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他才不跟着贺觉民跑,他怕贺觉民炸起来。他跟着贺觉民一个多月,那厮每天都在自己改造枪械。许一霖以为贺觉民是念过枪械专业的人,后来才知道贺觉民当兵之前是个打铁铺子的学徒。他的枪都被他自己改造过,有的把枪管截短,有的拉出一条膛线。贺觉民的毛瑟二十响炸过膛,还差点报销了他一只眼,可他硬是拿块石头把炸了膛的枪给敲打回来。新兵训练的时候,杜见锋看着许一霖打靶,贺觉民递给许一霖的就是那支枪。杜见锋那天很失态,他先是一脚踢飞了许一霖手里正要扣下扳机的毛瑟枪,又回身揍贺觉民,被踢飞了的机枪在半空里飞了几个转儿,最后掉在泥地里。贺觉民捂着肚子捡回来,跟许一霖说:「小许,没事,没事,这个炸不了,我换了新膛线了」他说完就上膛,瞄准,扣扳机。
哑弹。
杜见锋就又揍他一顿。
他们走了五个小时,到了前线已经是天光大亮。脚程五小时,这里距离后方的如瞻镇已经很远。许一霖悄悄问陈黏米,前线到底是什么地方,陈黏米告诉他这里叫赤荆川,脚底下是赤荆江,江对面是日军的两个师团。华南战区啃这块地啃得很苦,201旅到这里之前,赤荆川已经打了整整半年。许一霖就在队伍里张望,看路边还挂着夜露的花枝绿叶,并不颓败。队伍走得沉默,因为除了他们这批新兵什么也没见过,老兵们心里都知道这将是场大仗,大仗之下,谁也不想说话。每个人都说自己不怕死,但其实心里都想着活。杜见锋从来不要求他的兵把捐躯这种壮烈的词汇挂在嘴边,杜见锋是现实主义者,他只要求他的兵在能活的时候尽力求活,在不能活的时候打完最后一颗子弹。仗打的太久,他自从参军,无数次的在死人堆里求生,他太知道人命的宝贵。能活下来的时候就别想着捐躯,因为你一旦想着捐躯,报国就变得浪漫起来,不实际起来;当然杜见锋不懂浪漫,他只会说:「矫情」
许一霖跟着贺觉民挖散兵坑,再连点成线,最后变成一个战壕。贺觉民一直把许一霖当做自己的弟弟看待,他的确有个弟弟,活着要和许一霖一般大。他弟弟打鲁南会战的时候被日军的盲弹射死。那时候贺觉民在后面渡河,眼看着十几分钟前还说过话的活生生的人,一个倒仰摔进河里,连旋子都没打一个就不见了。贺觉民那时候还不是机枪手,他就想着自己弟弟是被机枪手打死的,为了报仇,他也要操机枪上阵。他穷困潦倒,上战场之前只是个学徒,家里破房三间,唯独对这个嫡亲的弟弟上心;他忧心忡忡,他弟弟没了,连个遗物都没留下,贺觉民心里难受。当了机枪手,他整天研究那几杆子枪,他就是想知道是哪杆枪要了他弟弟的命。他把自己坠得像个穷要饭的,可他知道,他的心早飘得一百斤铁也坠不住。上了战场,他的每条枪都是宝贝,每条枪上都系着一截他弟弟的命。他打完了这支换那支,一轮下来每条枪都用上了,他就觉得这是在给那死得不明不白的弟弟报仇。
杜见锋给许一霖编进了轻火力连,那也是杜见锋自己带的一个连。重火力们膀大腰圆,许一霖不是玩那些武器的材料。他进了轻火力,杜见锋就让他当排头兵。贺觉民说这是历练,新兵当排头兵最是练人。打起来的时候,迎面就是日军,扔下枪就跑的排头兵都是杜见锋亲自弹压。战场上一个逃兵能带走十个,十个人一跑就带走一片。杜见锋参军多年,最能狠下心杀逃兵。他枪底下的逃兵连墓碑和名姓都没有,杜见锋杀完他们,眼里总是一阵一阵的翻涌着遗憾和落寞。但逃兵不杀不行,他说,逃兵根本就不配在军队里混吃混喝,现在不杀,以后叛国了更是大乱子。
轻火力连都是精瘦的一群人,这些人说不上是精锐,但也都有些小本事。这些小本事在于他们可能会变个戏法,唱两句梆子,或者在战壕里倒立而行。许一霖是新兵,大家很是折腾了他一番,叫他拿大顶,给他手里变出只臭袜子。贺觉民跟那帮坏小子骂娘,许一霖却觉得有意思。他没经历过这些,没看过这么些面上不善但心里却绝没有恶意的一群人。他觉得参军之后的每天都是新鲜的,刺激的,轰轰烈烈的。他后来把这个想法跟杜见锋说,杜见锋听完了只是拍他脑袋:「你个小少爷见过个屁,老子带你去军部找那帮老兵油子们坐一下午,你就不这么想了」
夜幕降临,赤荆川阵地也静下来。江对面的日军们不知道在闹腾些什么,隔着水,远远能听见吱吱啦啦的唱歌声。
杜见锋拎着一壶开水往自己的兵坑走,他作战的时候会挖一个属于自己的临时指挥部,那也是旅座办公的地方。阵地的工事后面是一帮子人在听许一霖唱戏,杜见锋悄悄走过去看,想起来许一霖寻死那天也是唱着唱着戏就投了湖。他不知怎么想起那天对上许一霖的嘴,明明是人工呼吸,是救人的,但他就是忘不了许一霖冰冷的嘴唇上沾了一丝自己的体温。杜见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嘴,扎手,他好几天没得空刮胡子。他悻悻的放下手来,又从兜里摸出烟点上。
许一霖唱的是游园惊梦,他爱唱这个,下了些功夫,学得有板有眼。坐在火堆边上的兵们听不懂,但都觉得身子瘦长,长胳膊长腿的许一霖拿腔拿调唱出来很是好听。听不懂,所以也没人叫好,许一霖最后收了尾,大伙都还瞪着他,他觉得不好意思,一拉帽子就低着头跑了,一头撞上了一直在边上站着蹭戏听的杜见锋。
「撞死老子了」杜见锋假模假样的揉肚子。
『我瞅瞅』许一霖弯着腰,假装要看杜见锋的肚子,趁着他拿开手的功夫一个头槌顶上去。杜见锋这会儿是真疼了,嘶嘶抽凉气,抬手就往许一霖脑袋上招呼,许一霖早知道他要打,头一扭跑回了刚才的火堆。挤在一帮兵中间,杜见锋绕到他身后给他一脚。火堆边上站起个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
「李清江要读诗了!」陈黏米喊。
「快跑,快跑,书呆子读的诗,大伙听完了十天吃不下饭」不知道谁跟着起哄。
那个叫李清江,又叫书呆子的,显然懒得理这帮粗人,他优雅的鞠躬,哪怕弯身子的时候屁股挨了一脚他也不生气。
「致,我的女王」
大伙就开始搓胳膊。
「我的女王,我的妹妹,我的公主,我枕畔的香手帕,坟墓上的紫罗兰。你是秋日的浮萍,我是容纳你的清江。我….」
杜见锋拿小石头砸他:「说点有用的!欢迎新兵,没叫你在这儿念情书!」
李清江看了杜见锋一眼,又盯着坐在杜见锋腿边上的许一霖,许一霖看他瞧自己,只能打个圆场:『写的挺好的』
李清江以为找到了知音:「你也读海德格尔?」
『….谁?』许一霖摇摇头。
李清江立刻颓败下来,他甚至摘了眼镜,整个人愤愤然起来。他跺着脚,像个诗人一样揪着头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世界上除了文秋萍,再也没人能和我分享海德格尔!可她不是我的新娘!」
「你都给人家姑娘咒进坟墓里去,人家跟你才怪咧」陈黏米在一旁搭腔。大伙都笑得前仰后合。
「你知道个屁!我这是诗歌,是现代诗呀!」李清江说完就扑上陈黏米,两个人扭着打在一起,剩余的人一边看热闹一边鼓劲叫好,对于他们来说,还是这种粗莽的活动更能提起兴趣。李清江手劲不大,揪着陈黏米也就是两人闹着玩,大伙一个接一个的压上他们,变成了一座闹哄哄的人山。
许一霖打个哈欠,看着李清江把陈黏米的帽子都打了下来。常年没洗的、柔软而油的头发贴着陈黏米的头皮,像唱戏的时候用的额贴。杜见锋弯下身子,凑在许一霖耳边:「困啦?」但他没等许一霖答话就又直了身子,清清嗓子:「打什么打!这是阵前!不得嬉笑打闹!散了!睡觉睡觉!」他说完,到底给了许一霖脑袋一下,这才拎起刚才那壶开水转身走了。
火堆旁还在较劲的两个人也停了手,大伙儿七手八脚的下来,开始收拾自己的枪,然后三三两两回战壕找个地方眯着。陈黏米在众人纷乱的脚步里捡起自己的帽子,扑扑上面的土又戴了回去,他看见李清江就着火光拿衣服擦眼镜,就不知好歹的凑上去:「李清江,我问你个事儿」
「说」
「就你刚才说,那个海…..海师傅,他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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