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人握着—根柔软的桑树枝条,在学校通往村庄的小路上拦住了我。太阳光线斜射过来,他们的脸上都闪烁着蜡一样的黄光。巫yunyu的蟒皮帽子和肿了半边的脸,郭秋生毒辣的眼,丁金钩黑木耳一样的耳朵,还有村里以奸滑著名的魏羊角黑色的牙齿,上述一切都在黄昏的温柔光线里放着各自的光彩。小路两边是流淌着脏水的沟渠,几只羽毛凌乱的鸭子在脏水里呷呷地叫着。我贴着小路的倾斜的边缘,试图从他们身边绕过去,魏羊角伸出桑枝拦住我。“你要干什么?”我胆怯地问着。“干什么?小杂种,”两片眼白像夜蛾子一样在斗鸡
眼里扑楞扑楞闪动着,他说,“我们今天要教训教训你这个红毛鬼子留下的小杂种!”“我没惹你们呀。”我委屈地说着。巫yunyu手中的桑条抽在了我的屁股上。一道灼热的痛疼在我屁股上飞窜着。四根桑条交叉着抽在我的脖子上、背上、屁股上、腿上。我大声嚎哭起来。魏羊角摸出一把很大的骨头柄刀子,在我脸前晃动着,威胁道:“闭嘴!再哭就割你的舌头,剜你的眼,镟你的鼻子!”刀刃上游走着寒冷的光芒,我恐怖地闭住了嘴。
他们用膝盖顶着我的屁股,用桑条抽着我的腿肚子,像四条狼,驱赶着一只羊,往田野的深处走去。路两边沟渠里的水无声地流淌着,沟渠里发散着因为黄昏逼近而愈加浓重的腐臭气味,一串串细小的气泡从水底升腾起来。我几次回头央求着:“大哥,放了我吧……”但央求来的是密集的枝条抽打。我几次嚎哭,但招来的是魏羊角的威胁。我唯一的选择便是不出声地、忍受着他们的打击,走向他们要我去的地方。
越过一道用庄稼秸秆搭成的草桥,在一片茂盛的野蓖麻前,他们命令我停下来。我的屁股已经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尿。他们的身上披着血红的阳光,排着一列横队。那四根桑条的顶端已经破烂,显出黑色的绿。野蓖麻肥厚的长地在原野上回荡着,使我满心酸楚,喉咙堵塞。我挣扎着爬起来,身体还没站直,便往前栽倒了。我听到了沙枣花兴奋地尖叫声:“在那边!”
他们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我的身体像不倒翁一样摇晃着。沙枣花看着我的脸,嘴一撇,“哇啦”一声哭起来。司马粮伸手摸摸我的屁服,我痛苦地尖叫着。他看着手掌上红红绿绿的血和青草的、桑条的汁液,牙齿错得“格格”响。“小舅,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他们……”我说。司马粮问:“他们是谁”“巫yunyu、魏羊角、丁金钩、还有郭秋生。”司马粮道:“小舅,咱们先回家,姥姥快要急疯了。姓巫的姓魏的姓丁的姓郭的!你们这四个王八蛋好好听着,你们躲过了今天,躲不过明天;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们伤我小舅一根汗毛,我就让你们家竖一根旗杆!”
司马粮喊声未了,巫、魏、丁、郭四位便大笑着从蓖麻丛中跳了出来。“,”巫yunyu道,“哪里来的小子,说大话也不怕闪断舌头!”他们捡起那打成鞭子一样的桑条,狗一样蹿跳着,冲上前来。“枣花,你扶着小舅!”司马粮喊着,推开我,对着那四个身材比他高大许多的好汉冲了上去。他的生死不惧的冲锋精神让四条好汉吃了一惊,没等他们手中的桑条抽下来,司马根坚硬的脑袋便撞在了魏羊角的小腹上。这个满嘴脏话的凶残家伙弓着腰跌倒,然后立即把身体团在一起,像受了打击的刺猬一样。巫、郭、丁手中的桑条带着嗖嗖的风声劈下来,司马粮用胳膊护着脑袋,转身便跑。他们紧紧追赶。显然,富有反抗精神的司马粮调动起了这三个土流氓的积极性。比起像绵羊一样懦弱的上官金童,小狼一样的司马粮有趣多了。他们兴奋地嗷嗷叫着、在暮气四合的草地上展开追逐战。如果司马粮是小狼,那么巫、郭、丁便是那身体硕大、凶狠、但显得笨头笨脑的土种狗。魏羊角是狼和土狗杂交出来的动物,所以他成了司马粮第一个打击的重点。打翻了魏羊角,就等于敲掉了狗群的首脑。司马粮奔跑的速度忽快忽慢,并用上了对付起尸鬼的战术,不断地急转弯,把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甩掉。有好几次,他们因为急煞脚而跌倒,没膝的草像波浪一样在他们脚下开合着。一群群拳头大的小野兔惊叫着从窝里逃出来,有一只躲闪不及,被巫yunyu的大脚踩破了肚子。司马粮并不完全是奔跑,他在奔跑中还发起一些反冲锋。他用急转弯拉开了一个好汉子的距离后,便对着其中一个发起闪电般的冲击。他抓起泥巴砸在丁金钩脸上,他咬破了巫yunyu的手脖子,他还使用了斜眼花的战术,握住郭秋生的双腿间的鸡零狗碎用力攥了—下子。三条好汉子都受了伤,司马粮头上也挨了很多打击。他们的速度减慢了。司马粮侧着身子往草桥边撤退。三个好汉子团簇在一起,嘴里吐着泡沫,像破旧的风箱一样chuanxi着,警惕地追随着司马粮。魏羊角缓过气来了。他像发威的猫。弓着脊梁,慢慢地爬起来。他的双手四处摸索着.那把肥大的骨头柄刀子在草丛里冷冷地躺着。“x你妈!
还乡团留下的野种,老子非宰了你不可!”他一边摸索一边低声骂着,斗鸡眼里的白蛾子产卵般抖颤着。沙枣花机智地、像小鹿一样跳过去,把刀子抢在手里,双手攥着刀柄,退到我的身边。魏羊角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威吓道:“汉奸留下的野种,把刀子还我!”沙枣花沉默不语,用屁股撞着我,连连往后退缩。她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看魏羊角那只生满胼胝的蹄爪。他几次往前扑,但临近刀锋时又急忙缩了回去。这时,司马粮已经撤退到草桥上。巫yunyu大叫着:“你妈拉个巴子魏羊角,快过来,打死还乡团的野种!快点过来!”魏羊角恨恨地说:“待会儿再收拾你个小毛丫儿!”魏羊角想拔一棵野蓖麻做武器,但蓖麻根系肥大,拔不出来,他只好折了一根蓖麻枝子,呼呼啦啦地挥舞着,冲向草桥。
沙枣花紧紧地护卫着我,走上摇荡的草桥,沟水从狭窄的桥下流过,显示出了水流的速度,一群群的小鲤鱼,从湍急的水流中跃起来,有的跃过了草桥,有的落在桥上,愤怒地蹦跳着,流畅的身体,在跃起时弯曲得像弓。我感到双腿之间粘糊糊的,脊背、屁股、腿肚子、脖子等等饱受打击的地方像燃烧的火。我心里有一种又甜又腥的铁锈味儿,每走一步,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摇晃,嘴里便不由自主地shenyin。我的胳膊搭在沙枣花瘦削的肩上。我想直起身体,减轻她的负担,但是不能够。
司马粮在通往村庄的道路上不紧不忙地跑着。后边的追兵逼紧时,他便跑快些;追兵跑慢他也慢跑。他始终保持着既让追兵兴奋但又让他们摸不着的距离。道路两边的庄稼地里团团雾气升起,被夕阳染成暗红色,蛤蟆的沉闷叫声满了沟渠。魏羊角跟巫yunyu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他们便兵分了三路。魏羊角和丁金钩趟过沟渠,闪到两边的庄稼地里。巫yunyu和郭秋生放慢了追击的速度。他们大声喊叫:“司马粮,司马粮,逃跑的不是好汉,有种的住下,好好打一仗!”
“哥,快跑呀!”沙枣花大喊着,“别上他们的当!”
“小丫头片子,”巫yunyu回过头来,晃动着拳头,道,“我砸死你!”
沙枣花英勇地挡在我的面前,攥着刀子,说:“来吧,我不怕你们!”
巫yunyu向我们逼过来,沙枣花用屁股拱着我后退。司马粮转身走过来,大叫着:“秃疮头,你敢动她一指头,我就把你那个卖豆腐的臭老婆毒死!”
“哥呀,快跑啊!”沙枣花大叫着,“魏狗子和丁狗子抄你的后路去了。”
司马粮站住了,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也许是他故意停住脚步。他停住,巫yunyu和郭秋生也停住了。魏羊角和丁金钩从庄稼地里钻出来,趟过渠水,爬上道路,他们的腿上,沾满了青紫色的淤泥。他们小心翼翼地、像围捕凶猛的小兽一样往前进逼。司马粮稳稳地站着,还悠闲地——也许是故做悠闲地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这时,从村子的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母亲的呼唤声。司马粮跳下水渠,沿着一片高梁和一片玉米之间狭窄的小路,飞快地往前钻去。魏羊角兴奋地喊叫:“好啦,伙计们,追吧!”他们像鸭子一样,拽拉拽拉下了沟,然后又拖泥带水地跟踪而去。两边伸展过来的高梁长的哭声,从前院里传过来。两个区干部,用屁股顶开门,搀扶着郭马氏走了进来。郭马氏一头灰发,用衣袖捂着嘴,仰着脸,哭得痛不欲生。大家跟着她,哭了足有五分钟。她擦擦脸,抻抻衣襟,说:
“孩子们,别哭了,死人是哭不活的,活人呢,还得活下去。”
学生们止住哭声,一齐望着她。我感到她的话听起来简单但含意深长。她显得有些拘谨,慌乱地说:“说什么呢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她竟然转身要走,沙梁子村的妇女主任高红缨跑过来拉住她,说:“大娘,不是说好了嘛?怎么临时又变卦?!”高红缨明显地不高兴了。区长和颜悦色地说:“大娘,您就把还乡团埋人的事说说吧,让孩子们受受教育,别忘了过去,‘忘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可是列宁同志说的。
“既然列宁同志也让俺说,那俺就说说吧。”郭马氏长叹一声,道,“那天晚上,是个大满月儿,在月光下绣花都行。这么亮的晚上,真是少见,小时候听老人说,早往年闹长毛的时候,也出过这种白月儿。我睡不踏实,总觉着要出大事,索性不睡了,想去找西胡同福胜他娘借个鞋样子,顺便拉拉给福胜说媳妇的事儿,俺娘家有个侄女儿,到了找婆家的年龄了。俺刚一出门,就看到小狮子提着一把耀眼的大刀,押着进财的媳妇、进财的娘,还有进财的两个孩了,大孩是个小子,七、八岁了;小孩是个女儿,两岁多点。大的跟着他奶奶,吓得嗷嗷地哭;小的在进财媳妇怀里抱着,也吓得嗷嗷哭。进财耷拉着一只胳膊,肩膀上被砍了一刀,红肉白肉地翻出来,吓死人啦,小狮子身后,还跟着三个大汉子,模样儿都有点熟,都提着刀,虎着脸。我刚想躲,晚啦,被小狮子那个杂种看到了。论起来我跟她娘还是拐弯抹角的表姐妹呢。他说:‘那不是俺大姨吗?’我说:‘狮子,啥时回来的?
’他说:‘昨晚上。’我问:‘这是干啥?’他说:‘不干啥,给这家人家安排个睡觉的地方。’我当然知道这话不是好话,就说:‘狮子,都是邻墙隔家,有什么样的怨仇还用得着这样’他说:‘是没有冤仇,俺爹跟他也没冤没仇,俺爹跟他爹还是拜把子兄弟呢。可他照样把俺爹吊到树上,让俺爹往外拿金子。’进财的娘说:‘大侄子,你兄弟一时糊涂,看在老辈的情分上,您就饶了他吧,俺老婆子跪下给您磕头了。’进财说:‘娘,不要下跪,不要求他!’小狮子说:‘行,进财,你还有点男人味,不愧是民兵队长。’进财说:‘你蹦达不了几天了。’小狮子说;‘你说得对,我估摸着也就能蹦达十天半个月的。但对付你一家,今晚上就足够了。’我倚老卖老,说:‘小狮子,你把进财家放了吧,要不我就不认你这个外甥啦!’他把眼一瞪,说:‘谁是你的外甥,少来套近乎。那年,我不小心踩死你家一只小鸡,你就用棍子打破了我的头。’我说:‘狮子,你真不是个人种啊。’他回头问那三条大汉子:‘伙计们,今日个杀了多少了?’一个人汉子说:‘把这一家全算上,正好九十九口。”小狮子说:‘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个表姨,委屈你给我凑个整数吧。’我一听就毛了,这个杂种要杀我!我转身往家跑,但哪里跑得过他们。小狮子这个东西,真是六亲不认,他怀疑老婆跟人家好,就把拉开弦的手榴弹埋在锅灶里。那天偏偏他娘早起扒灰,一下子把手榴弹扒了出来。我把这事儿忘了,还多嘴多舌,吃了大亏。他们把进财一家,还有我,押到沙梁子跟前。一个大汉子用铁锹挖埋人坑。沙地,挖起来省劲,一会儿工夫就挖成了。头上的月亮,白得耀眼,地上不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小草啦,小花啦,蚂蚁啦,鼻涕虫啦,不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小狮子到沙坑前看看,说:‘伙计,再挖深点,进财这个驴日的个子高。’挖坑的汉子又往下挖,沙土湿漉漉地给扬上来。小狮子说:‘进财,你还有什么话说?
’进财道:‘狮子,我不想求你。我把你爹折腾死了。我不杀他,别人也要杀他。’小狮子说:‘我爹省吃俭用,跟你爹一道贩鱼贩虾,嫌了点钱,置了几亩地。你爹运气不好,把钱被人偷了。你说,俺爹有啥罪?’进财说:‘置地,置地就是罪!’小狮子道:‘进财,你说良心话,谁不想置地?你爹想不想置?你想不想置?’进财说:“你别问我了,问我我也答不上。坑挖好了没有?’那个大汉子说:‘挖好了。’进财二话没说就跳了下去。沙坑齐着他的脖子。他说:‘狮子,我要喊几句口号。’小狮子说:‘喊吧,咱俩是光屁股时的朋友,对你特别优待,你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吧。’进财想了想,举起那条没受伤的胳膊,大声地吆喝:‘万岁!万岁!!万万岁!!!’喊了三声他就不喊了。小狮子问:‘不喊了’进财道:‘不喊了。’小狮子说:‘再喊几声吧,你的嗓门可真够响亮。’进财道:‘行了,不喊了。喊三声就足够了。’小狮子推了一把进财的娘,说:‘那好。大婶子,你也下去吧!’进财的娘扑通一声下了跪,给小狮子磕头。小狮子从大汉手里夺过铁锨,一锨就把她拍到沙坑里去了。那些大汉子们,把进财的老婆孩子也推了下去。孩子吱吱哇哇地哭着,老婆也哭。进财生气地说:‘别哭,都闭上嘴,别给我丢脸。’他的老婆孩子都不哭了。一个大汉子指着我问小狮子:‘小队长,这个怎么办?
是不是也推下去?’没等小狮子回答,进财就在坑里喊:‘小狮子,说好了我们家一个坑,你别推下外人来!’小狮子说:‘放心吧,进财,我懂你的心思。把这个老东西——’他对那个大汉子说,‘伙计,吃点累,另挖个坑,埋了她。’
“几个大汉子分成两拨,一个为我挖沙坑,一个往进财家的沙坑里填土。进财的女儿哭着说:‘娘呀,沙子迷眼……’进财的老婆便把大襟撩起来,蒙住了女孩的头。进财的儿子挣扎着往上爬,被大汉用铁锨铲下去了。那男孩呜呜地哭。进财的娘坐在坑里,沙土很快就把她埋住了。她呼哧呼哧地喘着,骂着:‘啊,俺娘们死在你手里了!’小狮子说:‘死到临头了,总算明白过来了,进财,你只要连喊三声‘打倒’,我就给你家留下个人芽儿,将来,也有个人来给你上坟烧纸。’进财的娘和进财的老婆一齐求进财:‘进财呀进财,快喊,快喊呀,’进财一脸沙土,两个眼瞪得像铃铛一样,可真算一条咬钢嚼铁的好汉子,他说:‘不,我不喊。’‘行,有骨气。’小狮子佩服地说着,从一条大汉手里夺过铁锹,铲起沙子,刷刷地往坑里扬。进财的娘没有动静了。沙土埋没了进财老婆的脖子,沙土早埋了进财的女儿,进财的儿子露了个头顶,两只手从沙土里伸出来,还在瞎扒拉。进财老婆的鼻子、耳朵里都窜出了黑血,那个嘴,像个黑窟窿,还在噢噢地叫,惨,惨,太惨了。小狮子停下锨,问进财:‘怎么样?
’进财像老牛一样喘着,头胀得像个笆斗一样。他问答说:‘狮子,挺好的……’小狮子说,‘进财,看在咱俩发小的朋友面子上,我再给你个机会,你喊一句‘国民党万岁’,我立马就把你挖出来。’进财瞪着眼,呜呜噜噜地说:‘万岁……’小狮子恼了,铲起沙土,呼呼腾腾地往坑里扔。坑平了,进财的老婆和儿子都没了,但沙土还在动,她们还没死利索呢。进财的大头,吓人地露出来。他已经不能说话了,鼻孔里、眼里都出了血,头上的血管子鼓得像肥蚕一样。小狮子站在沙坑上跳,把那些松软的沙土踩结实。他蹲在进财的头前,问:‘伙计,现在怎么样?’进财已经不能回答了。小狮子屈起手指,弹弹进财的头,问那几个大汉子:‘伙计们,吃不吃活人脑子?’大汉子们都说:‘谁吃那玩艺儿,恶心死了。’小狮子说:‘有吃的,陈支队长就吃。用酱油和姜丝儿一拌,像豆腐脑儿一样。’那个挖沙坑的大个子从坑里爬上来,说:‘小队长,挖好了!’小狮子走到坑边看看,对我说:‘瓜蔓子姨,过来看看我给你点这xue宝地怎么样?’我说:‘狮子呀狮子,你发发善心,饶了我这条老命吧。’小狮子说:‘这么大年纪了,活着干什么?
再说,放了你,就得另找个人杀,反正今天要凑够一百个。’我说:‘狮子,那就用刀劈了我吧,活埋,太受罪了。’小狮子这个杂种说,‘活着多受点罪,死后上天堂。’这个鳖蛋一脚就把我踢到沙坑里。这时,一伙人吆吆喝喝从沙梁子后边转过来。领头的是福生堂二掌柜的司马库,我侍候过他的三姨太太,心里想:救星来了!司马库穿着大马靴子,晃晃荡荡走过来.几年不见,二掌柜可是老多了。他问:‘那边是谁?’小狮子说:‘我,小狮子!’‘你在干什么?’‘埋人!’‘埋谁了?’‘沙梁子村民兵队长进财一家子。’司马库近了前,说:‘那个坑里是谁?’‘二掌柜的,救命吧!’我喊着,‘我侍候过三姨太太,是郭罗锅屋里的。’‘是你呀,’司马库说,‘你怎么犯在他手里?’‘我多说了话了。二掌柜,开恩吧!’司马库对小狮子说:‘放了她吧。’小狮子说:‘大队长,放了她我们就凑不够—百了,’司马库说:‘别凑数,该杀的就杀,不该杀的别杀。’一个大汉伸下锨,让我拽着锨头,把我拖上来。说一千道一万,司马库还是个讲理的人,要不是司马库,我就被小狮了那个杂种给活埋了。”
区干部们连推带拉地把郭马氏弄走了。
脸色苍白的蔡老师提着教鞭重新回到她的位置上,继续讲解酷刑辞条,尽管她眼泪汪汪,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凄婉悲凉,但学生们的哭声却消失了。我看到周围那些刚才还在捶胸顿足的人,现在满脸都是疲倦和不耐烦。那些散发着血腥味的图片,像浸泡多日又晒干的烙饼一样,枯燥无味。与郭马氏富有权威的现身说法相比,图片和讲解显得那样虚假、缺乏感qing=se彩。
我脑子里晃动着郭马氏亲历过的那轮白得刺眼的月亮,还有进财的笆斗一样的大头,还有那一定是机警凶狠、像猞猁一样的小狮子。这些形象是活灵活现的,而画面上的形象是——只能是浸泡多日又晒干的死面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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