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逼的不是皇上——”她看着我,眼里只有冷酷:“帝王好龙阳,古来则有,后世评论也不过荒谬罢了。可若是帝王不仅好男色,对象还是自己的亲叔叔,后人会如何评论?还会有人记得皇上数十年如一日的勤政、爱民恤物吗?还会有人记得皇上解决了困扰我朝长达百年的羯赫之患吗?”
大约不会吧。
不知道唇舌为何如此干涩,我下意识地舔舔嘴唇:“下月初三,皇上要去广霖苑巡狩讲武,不知皇后可否助力?”
“如此,自然。”
广霖苑中有一崖叫独臂崖,其下深不见底,我若在狩猎中被疯兽惊扰不慎坠下山崖,应当挺自然。
所以皇上在春晖堂宴饮我之时,我没有半点怀疑。还以为他只是忆起少年往事,一时兴起。
年少时,我一直觉得他蔫坏蔫坏,柔柔弱弱带点姑娘气,低眉顺眼间总能将人带进坑里。高兴时眸子里碧波荡漾,生气时寒潭清幽,说东必定指西,矫情骄矜,我个玩泥巴骑马扮将军长大的野小子哪里应付得过来。
成年后,身板变硬,眉眼变得坚毅,不矫情不骄矜了,就是说一不二,为达目的卧薪尝胆不择手段,生起气来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高兴起来又撒泼卖娇,俨然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皇后提起,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我只是被动接受他呈现给我的样貌,从未认真思考过完完整整的他是什么样子。
他做太子时,从未有人说他德行不端、能不配位。
他做皇上时,积极制衡党派斗争、轻徭薄税、大兴屯田,经济繁荣国库充实,能够支持两次消耗极大的羯赫战争。即使是我骂他胡闹的御驾亲征,事实上也彻底解决了因皇位而起的内乱。虽然不至于人人歌功颂德,却也无愧于宗庙。
想着想着,我竟瞅着他笑出声,我看不出他眼神里是不是脉脉含情,因为我总被他俊俏的模样迷了神。
他也托着下巴看我:“我是不是挺玉树临风?”
我收敛一下表情:“还行。”
“季项好看还是我好看?”
他还记得我少年时夸奖季项长得好看:“季项好看归好看,不过被我父王带跑偏了,顶多算个长得好看的流氓。”
“那你喜欢有流氓气的季项多一些,还是我多一些?”他眼神一挑,像是在说你可要想好再回答。
“其实你这个样子也挺像季项,一股流氓气……”我嫌弃地皱起眉。
他佯装生气,伸出双手来揉捏我的脸:“那你是更喜欢袁今喽?”
袁今又是怎么被扯进来的?
“还是芹香楼的小四?”
我想问问他的脑子是不是忘在龙椅上没有带来。
我掰开他的手,有些恼火地吼道:“你!你最好看,最喜欢你!别再闹了!”
他像是吓一大跳,愣了半晌,忽然举起酒杯喝干,又重重地放下,震得案几“嗡嗡”抗议:“王叔,如果我不是太子的话,你还会帮我夺皇位吗?”
他斜倚在凭几上,直视我的眼睛平静得像是深山里一汪浅浅的泉水。我困惑地将脸皱得像个脱水的果子。
“我常常想啊,如果我不是父皇的嫡长子,他还会立我为太子吗?他还会费尽心机地为我布局吗?”跳跃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上一层阴影,那不可一世的眉眼、紧锁的唇线竟也会如此落寞。
“如果我不是太子,王叔还会不顾一切地助我登基吗?”他用眼神拷问我。
我仿佛看见他用这些疑惑将自己拷打得血肉模糊:“我不知道先帝会如何,但我还记得,皇上,是你牵起我的手,让我跟你一起走的。”
他记起一些往事,不禁流露出愕然的神情:“啊——王叔,你好傻!就这样被我骗走了。”
“可是,我后悔了。”他突然正坐,恳切道:“皇位什么的?谁愿意谁要!我不干了,不干了……”
“啪”——。
我打了他一巴掌,并不是出于冲动或者愤怒,毋宁说,我很冷静,冷静到怀疑自己竟然如此冷静。
他一点儿都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会被打。但是他固执地用视线诘问我,周身都透露着一股倔强。
“为了皇位,已经付出那么多的代价,为什么现在要反悔?”
“已经放弃那么多我珍视的东西,我不能再继续放弃了!——我会成为一个空壳的!”他哀求。
我的手在发抖,腿在发抖,全身上下都在发抖。好想对他说,“嗯,好,不想当就不当,我们可以去塞外放牧,去海外也可以。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可是,回过神来,我听见自己对他说:“为了让你登基,先帝放弃了自己的兄弟,放弃了自己的大儿子、二儿子;为了让你登基,离离原上、皇宫内苑,有很多人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若我不是太子,父王根本不会为我苦心经营;若我不是太子,燕王郑王说不定根本不会反、大哥二哥也不用费尽心机夺位,不是吗?”
“可是没有如果,不是吗?那么多尸骨都铺垫在你的御极之路上啊!这个皇位,不仅你付出了代价,还有很多人为你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我们互不相让地对视许久,皇上忽然耸耸肩:“我只想最后挣扎一次而已。”
阅读寤寐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