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齐明显地哽了一下。他的脸庞抽搐起来:“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你以为你赢了吗?赢的是你吗?”帕齐讥诮地看着他,“你拿着你祖父攒下来的钱和威望,才租下了现在这支雇佣军。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对你的家族有什么贡献?你挥霍祖产,养着一批除了空谈什么也不会的狗屁‘哲学家’,读那些莫名其妙的书,被异教徒蛊惑,做着复古的的白日梦。知道么?昨天晚上,正是你的好管家替我们打开了门。他叫你‘别西卜’,哭着求我把在这座宫殿里肆虐的魔鬼杀死,他在美第奇宫工作了二十年,悲哀地发现柯西莫大人的孙子满脑子悖神的鬼话,住在公爵躯体里的,是一个恶徒,淫棍,鸡/奸者——”
“——闭嘴。”洛伦佐冷冷地说。
“现在知道怕了?你做的蠢事何止这些?”帕齐冷笑起来,“想象你的‘民主’选举——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笑掉了牙?你也配提它?五十年来,你家族中的哪一位成员曾践行过这个词?甚至蠢到抛弃祖先积累的权威;可是连死到临头,你还不是凭着祖荫才勉强活了下来——太可悲了,洛伦佐德美第奇!”
“而你,尊贵的、圣洁的美第奇大人,正是你自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现在才学会用我儿子来恐吓我?终于舍得动用这些你看不起的阴谋诡计了?”他翘起嘴角,大笑起来,“你怎么不早这么做呢——”
“是你一手造成了你的失败,却还责怪别人恶毒。美第奇,可悲的美第奇!看看你这个糟糕透顶、一败涂地的样子——为了成为现在这个不成功的圣人,你给自己制造了多少敌人?是谁让弗利加入了执政团?是你!你总是蠢得令我难以置信——让他加入之后,你竟然还让他活了下来——你早就应该,像我一样,随便找一个晚上,一条巷子,让人从背后勒死他!
“疯子!”尼科洛大声咒骂着,“殿下,别再让他胡言乱语了!”
“胡言乱语?我说得不对吗?”帕齐微笑着说,“你有多少机会可以阻止我?你的探子是这么聪明,我的人是这么蠢,那天他们告诉我,你抓到了那个带画像的小兵——我是多么害怕啊!”他大笑起来,边说边喷出血污,“整个夜晚,我严阵以待,只怕你会抢先杀了我,而你没有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动手?因为你光荣,伟大,不屑于这么做?——因为你不敢!懦夫!你该为你的弟弟忏悔,是你杀死了他!放任魔鬼者,才是真正的魔鬼!”
他歇了口气,满意地看着洛伦佐的脸色逐渐苍白。狱卒跨步上前,挥鞭抽在帕齐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的眼眶立刻四分五裂,满面猩红的血。帕齐却如浑不在意一般,喉中发出“嗬嗬”的笑声:“忏悔吧,懦夫……”
洛伦佐转身离开。尼科洛搀扶着他,低声提醒他小心伤处。他们走出两步,只听身后帕齐低声说:“等着瞧吧……在明处的我死了,那些好好藏着的……”
洛伦佐猛地回过头。地牢的角落里,帕齐昂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尼科洛脱口而出:“拦住他!”——而狱卒还没来得及冲过去,帕齐已猛地撞向了一旁的石墙。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是颅骨与石块相撞发出的重响,他的尸体从墙上滑下,绵软地缩成一团,不动了。
洛伦佐脸色煞白。
片刻后,他缓缓扶住一旁的潮湿的石墙,又像碰到了嫌恶的东西一般骤然抽回手。尼科洛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这个老疯子……!”他显然也受了震撼,语气弱了几分,“您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搜遍了他的家,证据已十分确凿。其中有一封写给西斯笃四世的书信,如果您想……”
洛伦佐摇了摇头。他站在原地,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先走。”
迎着尼科洛担忧的眼神,他缓缓往上走。地牢之外,阳光重新落回他的发顶,洛伦佐展开手指,重新握紧,放手,又再度用尽力气将发抖的手指收拢成拳。
他竟然感到茫然——他本该愤怒的,像其他人一样,为不能亲手处置他最大的敌人而遗憾。同时,他竟然也有一丝庆幸,因为他不知道,如果帕齐活下来,自己会对他作出什么事。
他竭力不去想帕齐最后的话。他的指责和嘲弄,和那些仍旧藏身于阴影中的敌人——如同身处于黑影憧憧的森林中,奋力杀死了眼前的野兽,却感到身后还有无数双隐匿的眼睛。他实在、实在已经太累了。
现在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机,他劝服自己,——但也远远不是休息的时机。
晨雾散去,洛伦佐提起袍边,拾级而上。美第奇宫的露台下,成千上万名佛罗伦萨公民正等在那里,等待见证君主的复活,和新纪元的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快乐!
*希伯来书8:12
**改自阿摩司书8:2
***出埃及记21:24
第45章四
圣历六十五年的复活节正午,钟声回荡在佛罗伦萨上空,将人潮引向美第奇宫。尖利的风划过佛罗伦萨绵延成片的红屋顶,回旋在宫殿的高窗前,共和国的首席公民、执政团旗手,第三代美第奇公爵洛伦佐德美第奇踏步而来,重新出现在宫殿二楼的露台上,那是他一贯用于向公众发表讲话的地方。
刚刚过去的是城中的人们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惶恐的一夜:主教座堂中发生了流血暴动,隐藏已久的军队鬼魅般出现在城市里,宣告公爵已死,新秩序将在□□中诞生;圣殿般的美第奇宫宫门大开,任人劫掠,弗朗索瓦帕齐和他的士兵们站在门口,像个胜利者那样呼吁人们入内拿走自己想要的一切……此时此刻,露台下的人们中有许多曾亲眼目睹了“洛伦佐”的尸体像个破布偶一样被扔在宫门前,还有一些人因此曾大着胆子抢夺过宫中的财物。如今,公爵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立刻意识到城市在一夕之间已再次翻天覆地,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惴惴不安地仰起面庞,像注视太阳那样觑起眼睛。公爵迎风站在高处,看上去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他沉静而威严,明亮的日光下,阴影像王袍那样拖曳在他身后。
即使他因故下坠,也会是深渊上的晨星。
许多人几乎以为自己见证了一场死而复生的奇迹。有人低喃着,复述着僧侣们的话,“他从死荫里出来,神将死的痛苦解释了、叫他复活,因为他原不能被死拘禁”……*
许多年后,所有后继的史官都将用笔墨铭记这一日。美第奇公爵站在露台上,对下方的民众讲述了过去发生的一切。他宣判帕齐为叛国罪,沉重地谴责了他为一己私利招募雇佣军刺杀同僚、破坏城内宝贵和平的行为;他列出同谋者的名字,萨尔维阿蒂,科罗纳弗利,以及执政团中的帕齐党人,于是人们心知肚明,这些就是耻辱柱上将多出的名字;他痛悼朱利亚诺的死,一一列举出上百位美第奇家族殉难的卫士们,饱含情感地怀念了这些忠诚而无畏的弟兄。最后他宣布,血债必以血偿,他必将涤荡城中的罪恶,因为这样的罪孽必不能容于天主面前,新的秩序就要来临,他会还众人一个清洁、干净、不畏天主审判的佛罗伦萨。
人们仰着脸,望着他。洛伦佐笔直地站在那里,年轻的面容上镌刻着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充斥着愤怒与悲哀,又潜伏着更多深沉的东西。当他斥责时,人们如同看见了千年前人子的影子,在人们认定他已死时,他从棕榈山上出现,周身簇拥着闪电,宣告他再次归来时,就是揭开复仇和清算的序幕之时。
人们起初怯懦不安,保持着窒息般的安静。但当他的演说结束,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开始挥舞双臂:“上帝保佑公爵,上帝保佑美第奇!”——这样的声音立即引来大片附和声。人们争先恐后地吼叫起来,像节日时呼喊圣徒的名字那样热情高涨:“杀死反叛者,复仇,复仇!”
洛伦佐向他们深深地鞠躬。他站在原地,默默看了一会儿,难以抑制地感到一阵悲哀。为人们的短视和健忘,也为人们如此轻易地被煽动。仿佛无论是谁振臂一呼,都会引来他们的盲从。
台下,士兵引导人们离开,洛伦佐转身走进宫中。波利齐亚诺和乔万尼在房间里等他。学者首先起身走向他:“效果很好,甚至出乎我的意料。至少在当下,假装忘记那些暴民是明智的。”
他继续说:“不过,你还漏了一个人——你是故意的吗?”
“里亚里奥?”洛伦佐不置可否。
“我们将他软禁在房间里,”一名侍从说,“您要见他吗?”
洛伦佐摇了摇头。“看好他。”他只是说,“他是我们重要的筹码。”
里亚里奥,西斯笃四世的私生子,作为处于事件最中心的局外人,他安稳地度过了那一夜,只在半夜人民冲进宫殿时惊醒了片刻,很快又沉入了美梦之中。今晨一早,当美第奇士兵冲进他的房间时,他还安稳地躺在床上,怀中搂着一位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金发少女。人们将年轻的红衣主教捆缚起来,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无辜得就像误入蛛网的飞虫。圣座好像从未想过他会身处危险之中——这个计划本该万无一失。谁能想到真的有人胆敢试图在教堂中刺杀一位公爵呢?而如果能顺利地除去美第奇兄弟,教皇家族中必然有一个人需要站在风暴最中心,以及时拿走属于他们的那一杯羹。成是哈莫迪乌斯**,而狂妄的人们也许从未想过,败则将什么都不是。为了防止这位单纯得近乎愚蠢的主教走漏风声,他们没有对里亚里奥透露一个字,时至如今,他仍然以为自己是来度假的。
“三天之内,我们要开始和梵蒂冈的谈判。有他在这里,圣座会主动找上门来的。”缄默片刻后,洛伦佐说,“至于其他人……接下来的几天,封锁城门,禁止所有人出入——不要让圣座听到一点风声。”
乔万尼一怔。他很快意识到,这意味着——里亚里奥将会是他们唯一活着的筹码。
稀薄的日光下,洛伦佐的眼睛蓝得如同透明。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洛伦佐很快转过了头。
“去休息吧,”他说。乔万尼听出来,他在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一些:“你为我做得够多了。”
抚平民众后,市政宫还有大量的事务等待处理。帕齐的同党都是在城中根深蒂固的大贵族,士兵们迅速地将他们控制起来,而百年以来,城中各大贵族的家族树早已互相缠绕,如何让这些人的亲戚装聋作哑将是接下来需要面对的重大难题。尽管所有旁听了方才那场演说的人,应该都已敏锐地嗅到了现在的风向:帕齐的落败已成定局,作为获胜者,洛伦佐的权威再一次被提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现在忤逆他只会触犯众怒。洛伦佐同样明白这一点。他靠着墙壁坐下来,看着自己的手。“美第奇公爵”已获得了一种全新的权力,甚至连洛伦佐本人都感到陌生。从此以后,至少在这座城内,没什么能撼动他了。
不管怎么样,他看着自己的衣袖,上面还残留着帕齐的血,——我现在是位独/裁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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