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设在卡尔斯鲁厄仅存的那座哨兵塔的顶层,在同一层里还有一家卖吹制玻璃工艺品的商店,一间小小的邮局和一个设在拐角处的,花上几个马克就能给你的魔杖抛光的小摊子。一架建于路德维希一世时期的电梯把他们送上了顶楼,然后带着风干坚果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小客厅里摆着皮沙发,一张磨旧了的火车时刻表贴在一眼可以看见的地方。柜台后面是一名向导,她翻开厚厚的住客登记本。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两人中的向导手里的皮箱不驯服地响了一下,就像要抢先回答这个问题似的。这个向导弯下腰去,小声与自己的随身行李交谈,然后用手找到那个往下蹦的搭扣,重新把它扣上。他做得那么自然,也许整个卡尔斯鲁厄你都不会找到一个比他更旁若无人的向导了。接待他们的女士盯着那个向导看,后者很快直起身来,报以无辜的微笑。而那个哨兵只是咬牙沉默着。“是的,”就像担心她组织出一个他不想回答的问题,那个哨兵当机立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预留了一个房间。”
“名字?”
“贝茨,”那个向导想说什么,哨兵严厉的一瞥制止了他。“和弗尔布斯。”
自动翻开的登记簿停下了,她警觉地瞧着他俩。“我们这里只登记真名。”
“这是我的真实姓名,”乐天派向导插嘴。“也是他的。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弗尔布斯吗?”
被惹恼的哨兵重重地哼了一声。“好吧,”她不怎么信服地说,重新拿起了那支羽毛笔。细细的链条把金框眼镜挂在她的脖子上。“所属的哨兵塔和向导之家?”
“没有。”那个哨兵说道。他的语气是如此毫无顾忌,几乎像在挑衅了。柜台后面的女士把金框眼镜戴上,从镜片后面望着他,然后又看看那个拘谨的向导。
“没有?”她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那个向导把头侧到一边,就像在目睹一场灾难。
“没有(Nein)。”那个哨兵点点头,如同用德语再说一遍,这件事情就能解释得通。他的态度挺严肃的,并不像她惯常接待的那些年轻的哨兵那样轻侮,这本来让她对这个哨兵颇有好感,现在那仅存的几分好感消失了。他从年纪来说有些过于老成,而且不苟言笑,除此以外,他的衣着倒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在他的衣襟翻领上佩着一枚哨兵勋章,已经磨掉了底色,辨认不出属地和标识,他把它戴在那里的方式,就好像不得不忍受一种残疾似的。这让她更感到奇怪了。
“先生,”她有种预感,在这两个人里面,尽管那个向导看起来是个麻烦,但眼前这个哨兵才是真正的问题。“在卡尔斯鲁厄,我们只接待在塔里登记入册的哨兵和向导——猎户旅店不是那种旅店。这里也不是巴登巴登。”
“所以,”这个哨兵笑起来,然后那个与他同来的向导叹了口气。“这就是这个破地方的名字?我一点也不想到这儿来,女士,但我的向导是一块固执的木头。”
上了年纪的向导吃惊地瞪着他,那副模样就像听到他说了什么粗言秽语似的。在她待在这座哨兵塔的所有这些岁月里,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怪事。她把那个讨厌的,总在吱吱作响的墨水瓶推开,打算反驳的时候,那个向导反而开口说话了。他涨红着脸,仿佛那种不客气的行为举止不是来自那个哨兵而是来自他自己,他是那样地呐呐,以至于老向导忘了自己要说的话替他担心起来。不过在他终于开口的时候,他让她吃了一惊。“女士,我刚来到这个城市,还没来得及到这里的向导塔去报道,至于我的哨兵……我想你也能看出来,他不是一个喜欢被别人命令的人。如果你能先让我们住下的话,我会很感激的。我们绝不会给你,或者猎户星座旅店,或者你所属的向导之家惹麻烦。我以梅林的名义向你保证。”
虽然他就像被人推上台演讲的孩子,但他所说出来的一切意外地流畅而且富有条理,甚至称得上过分地礼貌了,如果她的向导能力还没有完全衰退,他的能力远在她之上,如果他是个高阶向导,完全不必这么紧张兮兮的。“你刚才说贝茨?”
“没错,”这时候那个哨兵总算板着脸说了句俏皮话。“他看起来挺像个贝茨的——穿着背带裤前往蝴蝶博物馆的那种人,你不觉得吗?他是我见过的最配得上这个名字的人了。也许还有一辆自行车和双筒望远镜,以及整套打磨镜片的工具。”
她用脸色告诉他,她并不欣赏这种轻佻的幽默感。在这一对最初走进来的时候,她以为他们是那种典型的结合已久的哨兵和向导。这种人在这里接待过不少,他们对彼此客客气气的,没有过多的热情,就好像热情也像战时物资一样必须得要节省。有时候他们会向她询问在卡尔斯鲁厄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她了解塔,但她更了解这种问题的实质。通常,对上了年纪的哨兵向导,她会推荐他们去塔里的哨兵博物馆,那里有一份巴登符腾堡州主教首次批准向导进驻哨兵塔的签字文书。但对于刚结合的哨兵,她会阻止他和向导入住有窗的房间。这座旅馆毕竟在哨兵塔的顶层,而一个走投无路的向导——有时候是本来已有家庭却被塔强制结合的向导——在某一个夜晚,在绝望的心境驱使下,也许会从这里跳出去。
她不想惹麻烦。“如果你们没有属地,也没有入册登记过,那么你们必须分开住。”
那个哨兵皱起了眉头。“分开,或者你的向导到别处去住,”她继续说下去。“从这条街走下去,用不了多远就有专门接待独身向导的旅馆。这里毕竟是哨兵塔,它只接待在塔里注册结合过的,有自己的哨兵的向导。未结合的哨兵我们是欢迎的,但如果他带着未在塔里注册的向导到这儿来,我们必须要求他的向导离开。”
那个哨兵看上去只差一点就要拿起他的魔杖了。但她还没有说完。“如果你们只是打算找个地方解决结合热,”她用硬邦邦的口吻说,“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
年轻的向导在柜台前打开屏障,安抚了那个怒气冲冲的哨兵。“请原谅,女士,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我们已经结合了,但只要我们没得到塔的承认,那么我们谁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共感者?难道这条规定不是互相矛盾吗,从逻辑上来说?如果我们都不是合格的共感者,那么我们是怎么结合的?你承认他是个符合资格的哨兵,却不承认我是个同样具有资格的向导?”
“我的天啊,有人告诉过你你一旦说起话来,没人能让你闭嘴吗?”
那个向导腼腆地笑了笑。“这不是我的规定,是巴登-符腾堡州的。第一次来德国?”
“噢,我去过一次巴登巴登,”那个年轻人飞快地说,“然后我就被禁止再进入那地方了。唔,我也许不该告诉你这个。这关系到一只囊毒豹……嗅嗅,不。不行!”
它出现在柜台上,往下使劲拽着她的金色边框的眼镜框。确切地来说,更像是挂在上面打秋千。以它的体积来说,它的动作竟然惊人地灵活。她抓了一把,但没能碰到它那毛茸茸的皮毛,反而让它摘下镜框逃走了。那名向导立刻跳到了旁边的沙发上,与那只毛绒绒的小动物对峙着。她眨眨眼,以为自己弄错了,但眼前这个冷眼旁观的哨兵以一种颇具深意的目光对她点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说,“你现在更想让他到别处去住了,对吧?别担心,这里如果有人疯了的话,那也是我,是我选择了亲爱的贝茨先生作为我的向导的。贝茨先生真是富有魅力。”
“贝茨先生”正在沙发上上蹿下跳,用夸张可笑的动作伸长胳膊去堵截那只把她的眼镜挂在胳膊上的小动物。沙发在他的攀爬下震荡得像是要垮了一样,那本来就是一张很旧的皮沙发,颜色像查理·斯托的胡子——老查理是第一个光顾这家旅店的哨兵,他的画像还挂在这栋陈旧建筑的某个陈列室里。她瞠目结舌地凝视了一会这一幕,然后才反应过来。她把手悄悄地伸到登记簿下面,碰到了自己的魔杖,但那个哨兵的反应比她快。他毫不客气地按住了她的手,在她本能地浑身一震时朝她好脾气地笑笑——但并没有松开那只手。像是变戏法一般,在他空着的那只右手上,变出了一枚金币。那只小动物定住身子,望向这枚夹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的金币。“好了,”这个哨兵用某种语气说,“把穆克里太太的眼镜还给她,嗅嗅——贝茨先生通常是怎么说的?噢,‘别逼我到那下面去’。”
它像一条水獭那样敏捷地在空气中游泳,在她再次眨眨眼使劲去辨认的时候,它已经挂在这个哨兵的胳膊上了。气喘吁吁的向导单膝跪在地上,把手伸向皮箱。“忒修斯。”他对那个哨兵说。后者闻言转过身子,大跨步走到了皮箱跟前,动作干脆得就像一个在塔里服过役的哨兵。他把那只小动物往下抛,在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感到奇怪的默契中,他的向导打开了皮箱,于是那只小东西连同它抱紧的金币一同掉了下去。年轻的向导随即站起来,皮箱竖在地板上。它自动扣紧了。
“谢谢,弗尔布斯,”这个向导说,目光发亮。“现在你相信他是我的哨兵了。”
这句话是对她说的,用了一个奇怪的字眼。“我的哨兵“——哨兵们倒是常常把“我的向导”挂在嘴边,但她很少听到有向导这么说。而在这个字眼朗声说出来的时候,那个哨兵竟笑了起来,如同目睹了一个他爱不释手的恶作剧。他走到他的向导身边,让向导的屏障把他们两人包裹住。“别费心写下我的真名了,”他眼尖地看到她试图记下“忒修斯”这个名字。“我们谁也没有在塔里登记过,你看到的这位先生是从向导之家逃出来的。我选择了他,他选择了我,就这么简单。”
可怜的向导就像想在地板上找到一个洞钻下去似的。但那个哨兵还没说完,他缓慢松开按住她的手,不屑地瞥了眼她的魔杖。“很抱歉,女士。我不该对共感者动手,我想我是离开所谓的文明世界太久了。”他对自己的向导说,“我们走吧,如果我的向导不能住在这里,我也不愿意住在这里了。麻瓜的旅店都比这里迷人。”
那副眼镜被推过柜台,被那个向导道歉一般塞到她的手里。眼看这两个人即将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她却突然改变了主意。“等等,”她叫住他们,“我们还有一个空房间。我不知道你们的名字,也从未见过你们,如果执勤的哨兵查到这里的话。”
那个哨兵不置可否地停下。“谢谢,穆克里太太。”他的向导说。她从登记簿下面抽回手,想要转身取下钥匙,然而那个向导已经提前一步挥舞起魔杖,钥匙跳到了她的手里,房间号码正好和她头脑里所想的一样。她摇摇头,把它递过柜台。
“忒修斯·斯卡曼德,”那个哨兵伸出手,介绍了自己。“这是我的弟弟——纽特·斯卡曼德。也是我的向导。我衷心希望你对于这件事没有新的道德标准,穆克里女士,否则我们又得重复一遍刚才的整个流程了。而我真的很想先睡一觉再应付更多的道德,起码先来杯热茶。”他的向导不知所措地抿着嘴唇,强忍住笑意。
“汉内·穆克里,”她瞪着他,握了握他的手。“斯图加特的二等向导,我和我的丈夫五年前搬到了这里。茶会送上来的,斯卡曼德先生。告诉你弟弟他不能在这里进行精神疏导。如果你觉得感官过载的话,搭电梯,往下两层,右拐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个静音室——不过我不建议到那儿去,老鼠对那地方比哨兵熟悉。”
哨兵皱起眉头接过钥匙。那个向导朝她投来一瞥。她把屏障竖起,让这个年轻人知难而退,以一个向导来说,那个英国人算得上是个怪人。他嗫嚅了几句话,和他的哨兵一起离开了。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他的精神体从皮箱里露出一只爪子,对她挥了挥手。“我的天,”她禁不住喃喃自语,“那条龙会把这里弄得一团糟。”
她看见那个古怪的向导在走进楼梯拐角时握住了那个哨兵的手。她对自己耸耸肩。也许应该给他们安排一个有窗的房间,至少这一对带来了与平时不一样的气氛。他们突然让她感到年轻,让她陡然升起一种放下手里的毛衣织针,打开电台放上一首轻快的曲子的冲动。她盖上登记簿,放下魔杖,不知所措地坐回到椅子上。
在她重新拿起毛衣织针时,她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浪花的涛声。这么说来,那个向导还是翻了她的脑子,并且知道了她年轻时的遗憾。在她的头脑里,那个有窗的房间逐渐被波光粼粼的大海所替代。又过了漫长的一分钟,她的嘴角扬了起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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