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崔酒也是这样的时节,清思阁前的红杏已然开败,残红零落,点点如血,看上去甚为凄楚,让人平添春愁。
这一年辜涣及冠,开阁讲学,正式参与进朝政,而翻云覆雨、权势滔天的崔相上书乞骸骨。辜涣四人既觉得失落又有些隐约的高兴,失落是因为在崔相全然没将四人放在眼里,不欲留下辅佐辜涣;隐约的高兴是因为崔相这样的难缠人物没有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几个人站在清思阁前长吁短叹、很是感叹了一会儿,方才结伴离开,走出不过几十米,便迎面一紫衣人缓步而来,正是崔相。
崔相名谬,字沧沨,出身天下士族之首的崔氏,生平际遇堪称传奇。十四岁连中三元,继元之乱立下勤王之功,后又废立愍帝,拥立高祖,以齐代晋。元景四年光复江北一役,崔谬带兵奇袭,斩突厥可汗阿史那默于马下,居首功,封为雍国公。到元景十年,官拜尚书令、加太尉,总领政事、执掌重兵,他不过三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春秋鼎盛之际,便已完成多少人终生不可企及之事——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辜涣立刻整肃了颜色,丝毫不敢自矜身份,恭恭敬敬地向崔谬见了礼,左央和袁熙也跟着行了上揖之礼。唯独自己,到底是年轻意气,长揖一礼,状似恭谨,实则挑衅。含章和梦杳都变了颜色,太子的脸色也极不好看,却又不能开口解释,长揖礼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
崔谬神色淡然,拱手回礼,连看都没多看冯逊一眼。反倒是跟在崔谬身后的年轻人上前一步,面带不平之色,开口道:“继元元年,崔相连中三元亦不敢向冯恳真寄公长揖,不知冯录事何德何能,何功何绩,今敢效仿古人长揖?虽名逊,可见名不副实!”他哼笑了一下:“说来世上多的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想来冯录事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若他不说话,大概没人会注意到他。崔谬身长七尺六寸,容貌昳丽,文气沛然,风仪殊异,恍若仙人,举世无双。任你多如珠如玉,重光在侧,又岂能与之争辉。
崔谬偏头睨了他一眼,崔酒像只兔子似的,立刻噤声退到了他身后,连脸上的不平之色都一扫而空。
冯逊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崔酒的相貌只能说是端正罢了,穿着一身浅青色无绣纹的官袍,低眉垂目、亦步亦趋,并不起眼。大约七尺高,肤色苍白,身形瘦削,头发细软,眉眼温润,五官轮廓柔和,天生笑唇,看起来有些稚嫩。不说话时,一派文弱软糯的模样,却不料一开口竟是如此言辞锋利、咄咄逼人。
崔酒发觉冯逊在看他,在崔谬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给了他一个白眼,以示不屑之意。
“昭灵,来见过太子殿下。”
听见这话,崔酒立刻收回了白眼,肃整了表情,重新趋步上前,规规矩矩地向辜涣、左央和袁熙见礼,唯独到了他这里,微微扬着下颌,只有一声冷哼,冷漠道:“礼尚往来也。”
崔酒乃是高祖默许崔相送到辜涣身边的人物,想来高祖也没少了叮嘱。崔酒办事很牢靠,精通实务,人情世故也摸得通透,各大世家子弟多多少少要卖个面子给他,有他在辜涣行事顺利了不少。故而辜涣待他虽不如对他们三个亲近,也很是尊敬倚重。
只是崔酒与冯逊平素少不了各种龃龉。崔酒对于冯逊当日对崔谬的不敬之举似是耿耿于怀,话不过三句一定要讥讽他一下。
崔酒看着一副温柔可亲的笑模样,其实外柔内刚,言辞极为犀利,说起气人的话来能把人气得死去活来。冯逊一开始并没有把他的挑衅放在心上,可次数多了,泥人都有三分气性,何况他想来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
一来二去,两人的梁子这就算是结下了,得了机会,时不时就要讥讽对方一番,就连太子辜涣几番调和都不行。好在两人虽都看不顺眼对方,却从没彼此算计误了事,辜涣也就放任了。至于这放任之中,有几分是因为管不了,有几分是因为乐见其成就不得而知了。
冯逊住了笔,看见批在策论一旁的“昭”字愣住了,他狠狠地皱了一下眉,他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疲惫。怎么总是想起这种无关之人?
崔酒崔昭灵,真是阴魂不散。
第4章负心多是读书人
冯怀素按捺了又按捺,终究还是趁休沐的时候去找了崔昭灵。他家门上了锁,冯怀素站在门口等了一天,开始的时候他决定先道歉,等了两个时辰之后,心中逐渐恼火起来。初夏时节,天气虽然不算太热,在太阳地里站得久了难免有些头晕目眩,只得转到拐角处的阴影处站着继续等。
冯怀素从卯时一刻一直戌时,等人实在是件太磋磨人的事情,他从天亮站到天黑,开始的一腔温柔到最后全化了冰冷。直到戌时二刻才见到崔酒和蓝惬勾肩搭背地回来了,举止好不亲昵。两人脚步摇晃,似乎都有些熏熏然。
崔酒揉了揉额角,含混道:“下次、下次不要桃叶酒,酒醒了之后头疼。要竹叶青,还有蓝玉酒。”
蓝惬嘻嘻地傻笑了一阵:“好、好,下次我带蓝玉酒,还、还有我马上就要酿好的红豆酒,红豆酒,你肯定没喝过。”
“好!下次休沐,还是不醉不归。”崔酒一边摸索着开锁,一边道:“对了,上次借你那本《治水集》你看完了吗?我近日又得了一本《渠注》,你要看,明日朝会我带给你。”
蓝惬点头:“好啊,《治水集》我看完了的,明日带了还给你。”
崔酒好容易将门打开了,对蓝惬拱了拱手:“舒恩快回去吧,再一会儿就要宵禁了,天机营那群人特别蛮不讲理,不管是谁被抓住了,都要先打上二十板子。”
蓝惬拱拱手道了告辞,崔酒目送蓝惬离开才进了门。
冯怀素沉默地站在转角的阴影处看着两个人卿卿我我的放浪举止,满腔的怒火冻结了,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他看着崔酒进了家门,在阴影里站了半晌,心想:好样的,崔酒。看不开的不是别人,原是自己。他将被折断的扇子丢了,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家。
冯怀素当夜便发了烧,第二日硬是起身去了大朝,看见崔昭灵和蓝舒恩卿卿我我,喜笑颜开,心情更是阴沉,回去便病得厉害起来,一连十余日缠绵病榻、不能起身。
自与冯怀素不欢而散之后,崔昭灵有意无意避着冯怀素,倘若实在避不开,便也故意不去关注,他知道冯怀素病了还是在文渊阁每月一度的清谈会上。
文渊阁的清谈会多数时候由袁梦杳主持,参与的多是国子监学生和品级不高的年轻官员。说是清谈,实际上谈得还是政事。自高祖放宽了入学学生的出身,属意扩大国子监的规模,到如今已见成效。
如今的国子监已是寒门学子居多,与当年初创之时大不相同。国子监内隐隐然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崔岚为首的世家学子,另一派是以冯逊为首的寒门学子。虽有德高望重的袁笏坐镇,双方平日里也少不了龃龉摩擦。
说起来,冯逊算不上是寒门出身,奈何他打定主意,一门心思地要做个纯臣,和寒门学子关系亲近,在加上他祖上几代的文名,在清流一脉,尤其是寒门学子中声望甚高。
袁梦杳引着崔昭灵进了文渊阁,一眼便看见了坐在首位的冯怀素,不由地动作一顿,眉目间带了些担忧:“病还没大好,怎么就出来了?”崔昭灵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没成想竟是冯怀素,他这些时日似是清减了不少,脸色有些苍白,气质里染了阴郁。
袁梦杳引他到了座位上,又转去和冯怀素说话。文渊阁内学生已到得差不多了,稍有些喧嚣。两人的位置隔着一条过道,离得甚远,崔昭灵听不清袁梦杳说了些什么,看表情大概猜是劝冯怀素回去,但被冯怀素拒绝了。
两人正说着些什么的时候,冯怀素倏忽抬头看了过来,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他眼神很冷,看得崔昭灵背后发凉。崔昭灵颇为客气地向他见礼,冯怀素微微点头,又继续和袁梦杳说话。不知怎的,他病了这一场,骨子里的阴骘竟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表面来。
今日清谈的话题是军制,这个话题对双方显然触动颇深。本朝军制采用的是府兵制,府兵需自备武器、马匹,平时为农,战时为军。这显然对参军之人的财力有不低的要求,正因如此,世家才能牢牢把持住军权。
崔昭灵扫了一眼阁内的学生,世家出身的并不多,有辩才的那几个竟一个都没有到场。他不由地正襟危坐起来,侧耳细听双方你来我往、机锋交错。到底是学生不多,又或是战力有限,世家这边左支右绌,颇为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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