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啊。”他将脸颊贴近故友逐渐冰冷的长发,很想哭泣,但泪水都堵在了鼻头,令他呼吸困难,“可恶,早知道就把鬼切带过来了,我真是信了你的邪,才答应帮你隐瞒一切……看见你这样不甘地死去,连我也觉得像是死了一回。”
晴明重重地咬紧牙关,将怀中故友的尸体平放于地。他从袖中取出一张蓝符,往身后的纸门一掷,蓝符在半空中燃烧生烟,而纸门无声滑开,走进一位背着巨大棺木的沉默男子——入殓师。
“劳烦了,请为我的老朋友整修仪容。他必须维持身为一家之主、斩鬼大将的体面形象……这些呕出的黑血和脱落的皮肤,绝不能被除你我之外的其他人看到。”晴明抬手,轻轻合上源赖光的双眼,随即起身走开,将尸体之旁的位置让给入殓师。
长发短须的沧桑男子只看了源赖光一眼,就开口道:“这具皮囊之下,已经完全腐朽……不,是融化了。他死前一定非常痛苦。剩下的这层表皮如果不赶快处理,也会在半日内崩解。”入殓师放下背上的棺木,取出为逝者化妆的工具,开始清理源赖光面上的血污,他的动作轻盈,充满了对亡者的敬意,但站在他身后的晴明还是抽噎了一下,泪水点点滴滴地滑落,“是啊,他被诅咒和伤病从骨髓开始腐蚀,早已是一把金玉其外的残破之刃了。每当他眺望华美无双、高洁不朽的‘鬼切’,他在骄傲之余,想必非常羡慕,也更厌恶自身的腐朽。但那毕竟是连他都会抱怨‘有点疼’的痛楚……如果可以,他一定想在更早的时候就跳进熔炉,在烈火焚身中痛快地死去,总好过受这种经年累月的折磨。”
“但他的生命并不属于他自己。他有家族,有背负的重担,有未尽的大业,有无数人将他视为信仰,他再腐败痛苦也只能选择忍耐,伪装成伟岸高洁的不朽之刃,否则无数人会因他的倒下而信仰崩毁,那是他不能承担之重。”
“好在人类能忍受的痛楚终有极限……事到如今,他终于能休息了。”
晴明用袖口擦了擦眼泪,看向在入殓师的精巧妆术下,褪去血污、重拾人形,仿佛睡着一般的老友,又一阵酸意袭上鼻头,他懊悔的声音灌满了哭腔,“我不是武士,不会锻刀之术,我无法像你重塑鬼切一样重塑你,对不起……我救不了你,只能看着你就此折断,我非常抱歉……”
“对不起,老朋友,我很抱歉。纵使我是‘大阴阳师’,你是‘天才’,我们也有太多做不到的事了。”
晴明没有去接入殓师递来的手帕,而是走近源赖光的尸身,从内侧衣襟取出一只荷包,打开,拈出一根光洁的银丝,“我早知有今日,便趁鬼切不注意,偷来一根他的头发。”晴明将那根银发慢慢缠上了源赖光的银色鬓发,低声对逝去的友人道:“就让它代替鬼切陪伴你吧。至少在黄土之下,你不是孤身一人,老朋友。”
晴明一松手,那根银发就完全混入了源赖光的长发,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从无分离之说。
“除了不能消除鬼切的记忆,你的其他遗愿,我必为你实现。”晴明凝视着友人闭拢的双眼,发誓般轻声道:“守护平安京、守护人类的使命,就交给我。你想隐瞒的一切,也都交给我。我会让世人认定你是毫无痛苦地安详离世,你既无遗憾,也无后悔,来与去都像你的名字那般光明磊落。”
晴明起身,抖了抖袖口,让小纸人们蹦跳而出,“打扫房间,烧掉血衣,将所有血迹都擦干净,不要留下任何源赖光曾经受痛苦的证据。”小纸人们纷纷向他鞠躬,即刻依言而行,穿梭于房间之中,很快,就连源赖光用鲜血所画的那个三角小饭团也被擦洗一清,好似从未存在。
小纸人们挨个钻回晴明袖管之时,入殓师停下了手中的妆笔,低声道:“我也结束了,阴阳师大人。但我的冥妆也只能稍微延缓这位逝者崩解的速度,他的遗骸会比寻常尸骨风化得更快。如果有人蓄意开棺,能搜集到的只有左手指骨和少量胸骨的残片。”
晴明点了点头,“足够了,感谢你,入殓师阁下。”
入殓师短短地回复:“不言谢。”他收好工具,背起棺木,无声地离开了以故的源氏家主的房间。
晴明也选择在入殓师走后不久离开。但离开之前,他打开了房间所有的窗,让早春的阳光柔软地倾泻,让以光为名的男人沐浴于光,让他不至于在黑暗中被人发现尸骨已寒。
他反手关好拉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源赖光的庭院。
当他在回家的路上偶遇怀抱着龙胆花盆、坦言“要去探望赖光兄长”的博雅与神乐,当他的朋友们问他:“一个人去做什么了?”又问他:“为什么掉眼泪?眼睛进了砂子?”他只是微微一笑,在泪光中说:“我踏青归来。”
他抹了抹眼角,又笑道:“只是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仅此而已。”
第二十六章
不等晴明归来,鬼切就离开了阴阳师的庭院。他在一天后回到大江山,途径自己的小屋而不入。循着血契的指引,他抵达赖光接受训练的林间空地,在那里,夜之女王泷夜叉姬正向赖光讲解月曜之刃的攻防之道。
少年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向泷夜叉姬提出疑问,虚心地请她再做示范,丝毫不察他的刀濒临第二次的全然碎裂——心的碎裂。
“鬼切。”但静候一旁的姑获鸟察觉到了他的妖气,转身便向他走来,“今日,赖光已将我的伞剑融会贯通,真是个聪慧的孩子呢。不过最近都未见赖光与你一道,你们之间是发生了什么吗?”
被众多妖怪爱称为“姑姑”的女妖语气温柔,竟令面色呆怔的鬼切俶尔就滑落一滴眼泪,张口就是浓郁的哭腔:“我不配做‘至强之刃’,我根本不配。我真是太蠢了,蠢到发指,蠢到我想杀了自己……我太没用了,我总做些错事,是我活该,我就是个废物,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比破铜烂铁还不如,难怪源赖光不愿见我,难怪赖光会想离开我……”
见他即将泪如雨下,敏锐的姑获鸟飞快地举起羽翼,挡住了他的脸。女妖对满心痛苦的刀之付丧神低声道:“嘘!不能让你的小孩发现你的脆弱。来,跟着我,别被赖光看见,我们去别的地方说。”
姑获鸟将鬼切带至丛林深处,扶他倚靠一株花树,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现在可以了,鬼切。你有什么伤心之事,需要姑姑帮你排解的吗?”
鬼切握拳擦掉眼泪,抽了好几下鼻子才闷闷地嘟哝:“曾经……曾经有人把我当做他的小孩,想给我一切好的东西,包括他的血,包括自由的新生,包括‘至强之刃’的名号。”
“是他让我淬火重生,给予我选择的机会,他曾等待我成长,但我终究让他等待过久……我在他死后才知道,自己比起‘至强之刃’的虚荣,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死后换我等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一百零一年……我没有放弃,所以我等到了赖光,我终于能将悔恨一刀砍碎,我愿将一切好的东西都给赖光,就像那个人曾给予我鲜血、自由与强大,我渴望为赖光付出所有。”
“可是……我终究不是那个人。我唯独给不了赖光的,是自由。为什么身为那个人的小孩的我,能够做出选择,身为我的小孩的赖光,就不行?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因为赖光是‘天下之剑’,他的主人是弱小的人类,是向他祈求保护的黎民万众,是凡间永不停歇的三千欲望。”
“我能凭借本心而挥舞,能以自己的意志裁断善恶,可是赖光作为人类的兵器,只能听从人类共同的求索——我想活下去,你要保护我,作为我的刀,你折断自己也要保护我——赖光和那个人一样,一直都能听见人类最善也最恶的声音,如果‘就算牺牲我的刀,我也要活下去’是人类共同的本能,那么即便是我、鬼切,也无法替赖光斩断那份如恶鬼般的妄念……”
“我会输吗,姑姑?作为‘至强之刃’的我,输给人类?”他抬起犹有泪痕的脸,红着眼睛问女性的妖怪,“我只会斩鬼,不懂什么‘天下’,我也不懂什么‘大义’,我只是想救我的主人。”
“我只是希望给赖光以自由,希望他开开心心,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其他人类是死是活与他无关。我希望赖光不要像那个人一样,为了符合人类的期望,临死之前还要说谎,我希望赖光选择妖的那一半,与我共同生活在大江山,永远不要离开。”
刀之付丧神眼角的残泪正在干涸,他长舒一口气,缓缓道:“如果我唯一的愿望也是如恶鬼般的妄念,那我宁可舍弃鬼切之名,化为恶鬼。”
他说完便慢慢垂下头,眼睫的阴影像是郁郁寡欢的雨后木槿,姑获鸟看了他好一会儿,骤然觉得比起赖光,他才是需要多哄哄的脆弱小孩。
“因为赖光以济世为使命,是一把怀有神佛之心的慈悲之刃,只为天下苍生而落斩,所以你认为自己的真正之敌,是‘人类’这一存在本身吗……如此,我明白了。”姑获鸟用羽翼轻抚鬼切的头顶,和缓的声音渐渐带上了风铃般的笑意,“可是呢,鬼切,你怎能忘了,我们妖鬼也是这‘天下’的一部分?人类有‘大义’,妖鬼就没有吗?我们的无私之心绝不逊色于人类,我们能付出的牺牲绝不比人类少。还有啊,你就那么笃定赖光是独属于人类的辟邪之刀,而非愿为妖鬼争夺一线生机的守护之刃?”
鬼切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姑获鸟迎上他颤动的视线,笑意更深,“我对你与那一位的往事,了解不多,但就像你在源家度过的十数年,对你而言是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赖光在大江山度过的这些年,又何尝不是?若你担心赖光如你一般,对养育栽培之人反戈相向,姑姑可要怪你杞人忧天了。”
女妖慈爱地理了理鬼切因泪而潮湿的鬓角,悠然道:“我们可没有效仿那一位,用谎言引导赖光杀戮人类同胞。相反,我们对赖光全无隐瞒,我们对所爱的孩子绝无隔阂。赖光虽然年纪小,但他的心比绝大多数人类都通透,他一定看清了我们为他付出的一切。”
“当人类高声向他哀求庇护,我们也要发出同样嘹亮的声音,挽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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