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广嗣这下如何不知道自己被李重茂耍了,但他还真不敢判断谢云流的威胁是真是假,当下冷笑道:“我虽然和康家有仇,但李忘生和我却没什么干系,若要说起来,温王才该忌惮他——你若一言不发跟他跑了,还有谁来保护他?梅剑雄吗?还是他那些个姬妾小厮?”
谢云流摇头道:“不可能,重茂素来劝我不要记恨师父,他心地善良,绝不会对我师弟有什么看法。”
藤原广嗣懒得照顾谢云流的友情,直白说了:“温王可是告诉我,你对李忘生愤恨已久,早就想除掉他,只是顾念师门之情,不愿下杀手罢了。李忘生害你背弃师门,成为要犯,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谢云流一愣。他一开始的确是恨极了李忘生,甚至于在言谈间不无狠戾地说过要让李忘生好看,但心里恐怕从没有想要下杀手过。
藤原广嗣没空体会谢云流的心理变化,接着说:“你既想要对付他,又不愿背杀害同门的债,温王看出来了,想要为你分忧,便找到了我。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谢兄,这普天之下怕是没这个理吧?”
谢云流打断他:“你说重茂要为我分忧,是什么意思?怕不是你误解了他吧!”
藤原广嗣简直气笑了:“他明说了要我帮你教训一下李忘生,难道是让我饿他一顿?你们大唐的宫廷我不知道,但听说是处处险境,步步杀招。温王自小生于宫中长于宫中,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谢兄就一定知道?”
谢云流怒极挥袖道:“你闭嘴!重茂虽是皇室,但从来不计前嫌,与世无争,还特意配了药给我师弟。你最好别故弄玄虚,不然绝不放过你。”
藤原广嗣早在记恨自己被李重茂算计,他算是看出来了,谢云流对李忘生根本就是宝贝得很,哪里是随随便便的小姓?他无论如何不相信李重茂对李忘生怀着好心,便道:“谢兄不信我,不妨试试温王的药!我且找个人来,你给他敷上,若真是良药,那还真是我对不起贵师弟,明日便将我府上的珍材奉上,给李道长养伤!”
谢云流皱眉:“这药配置不易,何况你哪来的伤患?”
藤原广嗣道:“恐怕谢兄看不惯我马上烙个人,那我叫个受过一样的伤的孩子来,你看如何?这药虽珍贵,温王想必也不会藏私,何况我藤原家经营多年,要治好一个李道长,总还是拿得出点东西。”
谢云流这才点头应允了。他倒不是怀疑李重茂,只是事关重大,若不是新添无辜,找个人试药也是好的,况且他既然相信李重茂,便对藤原广嗣的药材势在必得了。
藤原便找人带了几个少年过来,都是清清瘦瘦,有几个还曾经被他送给谢云流,都被退了回去。原来这些孩子身上也都是有印记的。
谢云流取出膏药,藤原接过来,闻了一闻,道:“都是好药,可惜了。”叹毕便叫人上药。
谢云流怕藤原糊弄自己,干脆就立在一边,大有观察个把时辰的意思。可惜半个时辰才过去,这些人的旧伤便开始溃烂化脓,红肿不堪,乃至皮痒难忍,呼吸急促,出现幻觉。
藤原广嗣一挥手,便有人将他们拖下去处置了,看谢云流难以置信的样子,笑道:“谢兄也不必过于伤心,温王殿下的本意毕竟也是为你好,只可惜了我的这几个孩子。此事虽是温王引起,我毕竟也难咎其责,明日依然会让人送药材过来,谢兄意下如何?”
他深知已经得罪了谢云流,虽然现在真相大白,到底还是要卖个人情。
谢云流一脸恍惚,挥袖让他滚。藤原广嗣也不多作停留,得意的离开了。
这几日谢云流一直陪着李忘生。
他的确有去找过李重茂,李重茂一脸震惊悔痛,言谈间说起是谢云流自己说要“取了李忘生的命”。自己怕他背负杀害同门的罪名,才出此下策。言语恳切,又是谢云流自己说过的,倒也不好再责怪对方什么。何况毕竟多年患难至交,谢云流终究只是郁郁离去,只让他不要再管李忘生的事了。
此事虽然揭过了,但双方都知道,那种无可保留的信任毕竟还是没有了。谢云流心境自然说不上好,李重茂更是恨的牙痒痒,觉得这一切都在李忘生的计算中,自己竟然又低了一筹,却暂时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了。
真正烦恼谢云流的是李忘生的身体一直没什么起色,虽然藤原广嗣送来很多药,却一直昏昏沉沉,未曾醒来。他每日运功想要助李忘生修复经脉,都觉得甚是困难。以往在纯阳时彼此若有谁受了内伤,因功法相通,疗伤起来都很是顺遂。如今却觉得困难重重,好像李忘生的身体已经不再接纳他了一般。
虽然给藤原广嗣和李重茂都敲了警钟,谢云流心底不知为何还是有点隐隐不安,是以这些日子都直接睡在李忘生旁边。本就是在地上铺褥子,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只是有时半夜醒来,看到李忘生惨白着毫无生气的一张脸,心里竟然觉得被什么狠狠攥住了,好像难以呼吸,喘不过气来。
这样过了几天,有一日夜晚,谢云流忽然听到动静,以为外头有人,连忙睁眼坐起,却见是李忘生一头冷汗,呼吸急促。
谢云流心里一紧,连忙把住他脉搏,却是还算平缓。但李忘生的状态显然很不好。他这些日子没有醒过,但都昏迷得还算平稳,这一次却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头冷汗,浑身发抖,双手冰凉。
谢云流连忙扶他起来,一手搂住他肩膀,另一只手安抚似的抚摸着他消瘦的脊背。好一会儿,李忘生才慢慢平复下来,好像还是没什么意识,但总算是从梦魇里出来了。
谢云流觉得自己的肩膀有些潮湿,低头看,却见李忘生双目紧闭,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清泪,喃喃的叫唤着什么。
东瀛的隔门透进月光,回廊上落了一地的芍药花瓣,谢云流慢慢把脸埋进李忘生的肩窝里,久久没有动作。
他听到李忘生在梦中呢喃着:“师兄……师兄……”
第五章
李忘生已经醒了,只是脚上伤势太重,还不能走动。
有时候谢云流会抱着他坐到回廊上,东瀛的院落精巧,但毕竟是没有纯阳的远山深云。所以李忘生往往收回目光,只是抚着他的剑。
剑光凝结,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一坐一立,却好像各自独立,彼此不在一起。
李忘生这些日子里,对于谢云流,几乎可以说是一言未发。没有质问,没有怀疑,好像那个夜晚的那场梦呓,是谢云流的一场梦,醒后只有灯影绰绰。
他不想知道为什么,所以谢云流无从道歉,无从挽回,无从辩白。只是从此不再同谢云流交谈,也没有眼神交汇,更不可能有心意相通。
谢云流有心解释,逮着机会提过,又不好说是李重茂干的。谢云流的朋友一只手掌就数的过来,李重茂恰是其中一个。因此谢云流无论如何不想让李忘生对他的朋友心有芥蒂。
他很在乎。
若是别的什么人,纵然李重茂做下什么事,一力承担便是,谢云流偏就要护住他。尽管恨,尽管骂,尽管找上门来,谢云流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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