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住那双乌湛湛的眼睛,确认了眼睛的主人不会擅自跑开,曲凌恭披着那件黑色的浴袍,像一阵黑旋风一样卷过了张钧若眼前,风驰电掣地越过了大门口正驻足张望的周姨和宋诗芳,蹬蹬瞪地上了楼,疾步跑回二楼房间。
树叶的罅隙把阳光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洒落在张钧若脚下,头顶有尖厉刺耳的蝉鸣声,配合着脑中嗡嗡的耳鸣,震得张钧若一阵眩晕。
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马上离开这里的,如果只是站在那些原本如此的事实面前,不去深究,不去面对,大概就不会伤心。可是,曲凌恭让他等着他。
他已经倾尽全力了,那真的是幼年时,懵懂弱小孤立无援的自己,能够付出的一切努力。
因为拼尽了全力,才走到了今天,踏着荆棘来到了那人身边。只是,站在那扇镂金错彩的雕花大门前,他只觉得疲惫与难堪。
本来就是这样的,那人住在那样华丽宽敞的大房子里,过着优渥闲适的生活。而自己,背负了无法支撑的沉重负荷,现在已然积重难返,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一片泥泞里颠踬前行。
张钧若下意识地用手抓紧了浅蓝色牛仔裤,一遍一遍在心底里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受伤。
那低垂着的苍白小脸和瑟缩的肩膀,把门前站着的宋诗芳和周姨看得心里莫名一酸。
好像只有几秒钟的功夫,曲凌恭就像裹挟着劲风一样,再次卷到了张钧若面前。
张钧若隐隐以为他是去换衣服了,没想到他回来时身上还挂着那件黑色浴袍,额前乌黑的碎发也还在一滴一滴地滴着水,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投射下来,那些摇摇欲坠的水滴像水晶一样折射着点点光亮。
张钧若懵懵然地抬头望着他的额头,满脸疑惑。却听到他说:“拿着这个……”
曲凌恭骨节分明的两指拈着一个薄薄的东西,递到他面前。
张钧若怔怔地低下头,看到那上面金光灿然的色泽以及某银行醒目的logo,表情由最开始的恍惚,逐渐转变成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茫然地颤动着眼睫,想要撑起一个淡然自若的表情,只是最终还是失败了。
心隐隐地抽痛着,什么东西还是在这个人面前无可挽救地轰然碎裂了。那大概是自己脆弱不堪的自尊吧,张钧若这样想着,在曲凌恭看不到的角度深深闭了闭眼睛。
宋诗芳站在门前,焦灼地只想跺脚,心疼也不是这样单刀直入的心疼法,关心也要顾及人家的尊严,这样扔出去一个银行卡算什么?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怎么看怎么好的宝贝儿子——情商堪忧!恨不得马上把李家那小子叫来,给儿子恶补几堂情商课。
“密码是……”
曲凌恭还没有说完,就生硬地将下半句话梗在了喉咙深处。他看到张钧若错愕地抬起头,眼神与自己一触即分,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漾着一点水光,眼底是一片茫然和不容错认的难堪与受伤。
卡片被张钧若猝然推开,掉落在地上。
他错身越过自己,细瘦的身形近乎于仓惶地骑上那辆破旧的电动车,逃跑似的驶出了自己家。
曲凌恭怔愣愣地站在原地,只在那人身后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钧若”,那人置若罔闻,身影渐行渐远。
曲凌恭一语不发地在烈阳底下站了半晌,宋诗芳担忧地凑过去,问:“儿子,怎么了。那孩子是谁啊?”
曲凌恭颓然地回应道:“是同学。”
“哦,好瘦啊。”宋诗芳若有所思,“一定生活得很苦吧……”
她抬眼望了望儿子皱紧双眉一脸落寞的样子,没在多说什么。
*
因为另一个暑假勤工俭学的学生临时请了病假,今天一整天都只有张钧若一个人在给整个水站送水。
下午三点,酷暑的烈阳还在不依不饶地释放着炙热的能量,换班的中年男子终于到岗了。
张钧若从水站那里领了当日的工资就径自去了附近一家银行,将这几天打工的酬劳和卡上所有余额都按照惯例转到一个账户里。
做完这一切,他有点脱力地坐在了银行紧靠墙壁的一排铝合金座椅上。
下午时分,银行里没有什么人,冷风吹着他汗湿的衣服,凉丝丝的。
单薄的白T恤被吹干之后,隐隐能看到一圈蜿蜒迤逦的盐渍勾画在背后。
张钧若眼神茫然地透过银行的玻璃窗,望向马路上川流如织的车辆,银行里人迹寥寥,周围十分静寂,这让他心里升起隐隐的不安,他不敢去回想中午时遇到曲凌恭的情景,甚至不敢像小动物一样在受伤时舔舐伤口。只在心中不断游说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然而,那些画面和所有细节都违背了主人的意愿,一帧一帧在脑海中缓慢回放。
好像无法忍受脑海中那人饱含同情的炙热视线,张钧若皱眉甩了甩头,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距离下一份餐饮店的工作还有二个半小时。
整个人静下来之后,他觉得全身就像篮球比赛打了全场一样疲惫不堪,手臂和后劲被烈阳炙烤得有些刺痛,脑子也有一种像是发高烧时才有的懵懂感。
他反而很感谢这种轻微的混沌感和疲劳,这感觉好像能把另外一些更加强烈沛然的情绪隔绝在外,让他无力抱着自己的伤口细细舔舐,无力正视自己所处的这个幽深隧道。
曾经有一束光照射进来,他也竭尽全力试图向着那束光芒踽踽独行,然而,最终只是进入了另一段昏暗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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