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褚家的老爷跟对了党派,过了两三月,便有人来接褚少爷和褚姨太太了。霍屿在船上时,又听到褚寅在河畔喊他。
褚寅说他姨姨来接他们了,问他要不要跟着一起走。
霍屿望着茫茫的河面,说:“褚少爷,阿母的病还要我照顾,我也还得打渔谋生计……”他说得那么小声,那么不确定,他察觉到褚寅温和而友好的黑眼睛正专注地看他,他想假如褚寅再问他一次,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离开这里去北平。
让他做最苦最累的活计也行,让他做褚家的仆人也好,只要,只要褚寅再问他一句……
但褚寅只是失落地垂下头,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褚寅的手是温热的,霍屿心却一点点地冷下去。他听到褚寅说:“霍大哥,明日我就坐火车走了,你会去同我道别么?”
霍屿说:“好。”
褚寅眼中的光又亮了起来,他抱住了霍屿的背,说:“我去了北平,会给你写信……等你娘的身体好了,也要去北平找我啊。”
他留了描字的抄本和一小袋银元给霍屿。
走了好远的路,想了好多的话,在车站送别的时候,霍屿却一句都没说出口。他只是站在原地,和从车窗里探出头的褚寅用力地挥手,等火车开了一段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追着跑上去,像骤然间失去一切的人般,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褚寅去了北平,或许不会再回来了,而他像被迫扎根在荒地的杂草,永远地被锁在了这破败的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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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哥,你昨夜做噩梦了?”
霍屿是被褚寅摇醒的,他坐起来擦了擦眼角,才蓦然发现自己哭了。
他摇摇头,笑了笑,对褚寅说:“我又想起阿母了。”
褚寅握住他的手,说:“阿姨也不想你一直为她难过的,霍哥,人总是要走出来的。”
“等太阳下去了,你同我去抓鱼罢。”霍屿呼出一口白气,说。
褚寅欣然同意道:“这是当然,我可好久都没去河上。”他说到一半,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说,“不过这凫水的功夫我是真学不会,想来人各有长,也就不勉强了。”
前夜虽下了雨,隔日的天气却很好。天上云很少,夕阳自西落下时,余晖将河水染成了金红,成群的小鱼游过船底,渔民们的歌声和村子里烧起的炊烟一起,慢慢地飘散在了半空。
夜幕降临后,皎洁的明月光笼着小船,霍屿和褚寅碰了碰盛酒的陶碗,大声地笑着,回忆着着少年时一同做过的乐事。
褚寅打着酒嗝站起来,给霍屿朗诵他写的诗:
“当水鸟和游鱼沉眠时,
一叶小舟悄无声息地行着。
当万事万物都静寂时,
我说月色便仅归你我。
船夫唱着嘹亮的歌,
我们的船顺着河流而渐渐远去——
它漂进茫茫海中,
也漂进少年的梦里。”
霍屿把剩下的一口酒倒进嘴里,解下短衫递到褚寅手里,说:“你替我拿着,在心里数一百下,我就会上来了。”
褚寅带着醉意笑着点了头,霍屿就纵身跳进了河水里。
夜色太暗了,他没能注意到霍屿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是含着泪的,是决绝的,是那样的深沉,如同万里外波澜着的黑色海面。
他只是认真地数着,等待着那肤色黝黑的青年带着大鱼和笑容,再从河底冒出头来。
“一,二,三……”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一百,一百零一……”
河水平静得毫无声息。
他就这样一直数到了天明,霍屿也没有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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