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来得很快,在狂风大作下,淅淅沥沥的银丝绵绵被吹得断断续续,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中发展成了坠坠的珠帘,急骤的扑盖着地间万物。覆顶的乌云遮了林光山色,山上密集的树木不时被劈断,冒出的硝烟很快被大雨吞没,滚落松软的山体。
昏沉天色不时拆起轰隆隆彻响的巨雷声,一匹赤红色骏马在乌云覆覆间奔腾而出,像是背上顶着苍穹在飞驰,也像是追风逐雨要直贯云霄般,一身气势汹汹,蹄闲三寻而过,飞溅起污黑的泥水,“哒哒”的蹄声被更为巨大的风雨雷声掩盖。
驭马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年轻人,他的身前坐着一名穿着雪白罗纱的少女,两人的衣衫尽湿,青丝粘乱,仆仆逆风而来。
男子不得不大声的吼道:“瑜儿,不要怕,应该还有一里路就能到镇上,我们很快可以避雨了。”这场大雨下了好几天了,好不容易等到今晚停雨,寻得了这个机会。凌晨时分,两人抓起早就准备好的包袱,取了暗暗安置的骏马,心急火燎的往后逃跑。出了城后,才奔了一个时辰,天公不作美,大雨倾盆而下。可不能不走,城门已远,城郊不能留,只能尽快赶到下一个镇上,才能暂时落脚。
声音被狂风暴雨撕得支离破碎,少女听了个大概。“嗯。”她没有他这样好的气息,说的话他会听不到,只能往后偎依着他温热的胸膛。雨水毫不留情的针刺着少女娇嫩的脸容,她很疼,很冷,眼睛也难以睁开,却不能说。她抛弃了世家闺秀高贵的身份,打定主意和他出来了,她就不会后悔。往后的路,也许会像现在这样难走,但只要他陪着,便足够。
曾经的她是这样想的,愿意为了他,受很多的苦。
意外就此发生,赤马绊到了一条被雨水冲出,突在泥土上呈现拱形的藤木。而他因为昏沉的天色,并未能发现到。大马双腿陡然前压一折,跪在地上翻了身,把背上的两个人各自甩了出去。
是的,各自……
年轻男子早在大马碰撞而产生震荡的那一忽儿,因为有武力,反应极快,在被甩出去的那一刻,松开了手,就顺势侧身往后扑,落在浸了水的软地上,滚了一圈。一身粗皮厚肉,连疼都不怎么疼。可惜他为了自保,未能保住喜欢的女子。他是别无他法,如果抱着她,按照当时的力量角度,很容易摔在不远处的坚硬圆石上。
而毫无防备的娇小身子跌了下地,不会缓冲这种劲头,在狭窄的泥路上滚了好几圈,一身白纱染得黑脏。没来得及体会五脏六腑快要被摔出去的痛楚,她就从倾斜的坡度再度滚了下去。
只记得回眸的那一幕,他英俊的面容被雨水淋漓得看不清了,昔日最吸引她的那一双黑亮的温柔眸子,也已经看不见了。
不怪他,都怪这场可恶的大雨,生生隔断了一对两情相许的可怜人。
意识里还剩下一片黑暗,茫茫的包围着她。随着时间的推移,感受到了冷疼交迫。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么,不对,若是死了的话,怎么还会感觉到这么多。
纪佩瑜就是在这种煎熬中清醒过来,纤长的睫毛颤动,弹落了拈附着的水珠,缓缓的睁开。入目的光线太少,无需适应,天空还是昏沉沉的,恍觉间似是压在了身上。
她动着手脚,周身酸痛,爬了起来,抱着双臂摩擦取暖,打量着四周。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跟着情郎私奔的柔弱女子了,这些年她都学会了很多,除了保护好自己,还有帮助着他,成为他的贤内助,也成了糟糠之妻。
这里处于一片荒地间,全是赤碣色的泥土湿沙,无人无物,连一棵草都看不到。她的脚下正硌着一根坚硬的根条之物,挪开一看,是一根狰狞的白骨。她吓了一跳,直往后退,可退无可退,有的地方还埋了破碎的衣物。这个情景何其熟悉呀,她记起来,下面埋着的是死人,这里埋了很多不见天日的人兽尸骨。
这个想法蓦地一惊,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着,霎时像是被灌了满脑的浆糊,所有的想法都胡皱成一团,身子也僵硬不已,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看着那一片废墟末路,再也感觉不到恐惧了。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被偏室辛氏用一根麻绳生生勒死的。这里怎么这么像十年前那次,当时她和他不顾一切的私奔,然后掉下了山坡,那个生死时刻,她记得深刻,确实与那个场景毫无差别。
往事涌上了心头,她捏紧了衣袖,任由大滴的凉雨打在身上,身心麻木。十年前,她滚下山坡后,昏睡了不知多久,然后被他找到,随后还是跟着他走。前几年里,因为有父亲和弟弟的搜查通缉下,两人一路东躲,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开始的时候,他是真的对她好过,而她向来锦衣玉食,未曾受过一点苦难,心底便藏了些怨言。确实有后悔过太冲动了,流亡鸳鸯岂会像艳册那般美妙。她能感觉到他也有很大的压力,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却没有表露出来。也许是两人的情意不够深厚,便过早的迈出了一步,使得感情在担惊受怕中,逐渐磨灭了不少。
直到三年年后,生活才渐渐的安稳下来。在一个小镇上安居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生育能力出问题了,三年来颇多的床笫之事,都没能使她的肚子有一丝动静。这几年来,大病小病生了不少,捉襟见肘的困窘使得她没能及时就良医,终是落下了风寒受体的病根,每月癸水来时更是痛不欲生。他虽然多才多艺,却奈何牵扯着她,怕暴露了身份而不能大展拳脚,加上他心高气傲,两人便一直过得贫困潦倒。毕竟他的本领摆着,只要肯去努力,老天是逼不死人的。于是,他想到了从商,从受尽人欺凌的小摊贩到发家致富,她都不离不弃的陪着他。以自己从小培养的学问知识,给予他分解了不少难题,解决了不少麻烦,使得他的生意蒸蒸日上。那六年里,两人真的是携手与共的。有了钱后,她寻访良医,在药膳调理下,艰难的怀上了一个孩子。
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万难都苦尽甘来了,可就在她怀孕期间,他有了别的女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和那些放浪形骸的商贾,在风花雪月的场地呆久了,不可能会不沾腥。看着铜镜里,暗黄肤色,憔悴干瘦的妇人,连她都不认得了。她二十五岁了,因为劳累过头,岁月过快的流下了斑驳痕迹,十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当时的她软弱无助,伤心,更多的是不甘心。凭什么她付出了这么多,却得来了他的贪新忘旧。在她的大闹小吵下,辛氏还是进门了。她没有在年轻貌美的辛氏身上看到十年前的自己,穿起衣服时的辛氏,媚眼如丝,柔语含嗲,美得那么的张扬;脱下衣服的辛氏,fangdang到不知廉耻。她几次撞破过他和辛氏欢好的场面,在庭院,在廊栏,甚至在主人大房。哪处都会有辛氏,留下了那么多令她耻辱的印记。还真见识到了世间的情事原来如此大不同,这些她都不会,亦然不曾做过。自小熏陶出来的教养,早就根深蒂固,辛氏的这些作风连一分她都做不到。
因为他的沉迷美色,对辛氏欺负她的行径不作为,至于她和辛氏争执期间,最终被她被辛氏有恃无恐的箍死在一池荷花旁。对于大腹便便的她,这是一尸两命。基于辛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她就这么死了,他也是不会在乎的吧。幸亏她可怜的孩儿没有出生,不然她死了后,别指望辛氏会给“他”好过了。
没想到……她抬头看着黑沉的天色,张开双手迎接着这场倾盆大雨,就像是她重生的洗礼。她的震惊没维持多久,皆是沉浸于悲境中了。
余憾莫追,她应该是要尽快离开这里,并且最好能避开他,别被他寻到。她现在只是看到了与十年前相似的那一幕而已,并不能完全确定真的是时间错乱了。
荒林在山泥倾泻间扯了根,没了掩护的泥土被水浸软了,才至于把她的受伤程度减到最轻。她身上酸痛,若是和十年前一样的话,应该只是一般皮外伤。她不能再懦弱下去,这是一个天赐的良机,是不可再来。她勉力走了几步,发觉腿上像是灌了铅般,坠脚的裙摆过长,半拖半拉着地面,步步艰辛。
没有时间了,他应该很快能找来的,她不能再让命运重叠从前的路径。思及此,她狠心脱了下裳,下身只剩下一条单薄的里裤。
她就这么往着更加空旷的地方迈步,不敢往前方那片有些稀疏的草木走去。她清楚的记得,生命中有过那么一个时刻,他从暴雨滂沱中朝她跑来,身后就是那片零落的光景。在紫龙般的闪电耀眼萦绕下,他身形健拔,行疾如飞,那时的她,觉得他就是天神降临。
想起昔日种种,对比伤痛,更多的是惋惜,通红的眼眶不自觉的滑下了湿热的眼泪,和冰凉的雨水相比,她忽略不了眼眸的酸涩。
白炽的闪电穿梭游龙,贯穿了天际,雨滴串串,生生不息,不停不顾。“呼呼”chuanxi的风声卷刮着四周的活物,残暴而凶狠,她一次次被风雨撞倒在泥地上,却没有再退一步。身上的白衣沾了泥浆,又被雨水打去,然后又沾上,重重复复。她不介意再来更多的考验,只是这次她一定会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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