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把站起来,拽着薪朝台上走;薪不想丢着小夜子不管,但真纪拉得坚决,他只得跌跌撞撞地跟着上。谢尔盖看看时间,一头扎进旁边的泥巴池子,在里面打了一个滚,让全身涂满泥浆之后,擦了下眼睛,也上了台。
从前有个雕塑家,他想做木雕,而他家院子后面有棵紫檀,长得很好,通体光滑没有瑕疵,更别说虫蛀的痕迹。他很爱惜这棵紫檀,天天照应它,给他浇水,甚至不远万里找来了最肥沃地泥土,一心一意等待它长成。那把沃土也爱上了这棵美丽地紫檀,每天晚上,雕塑家回屋睡觉之后,泥土就悄悄地睁开眼睛,打量美丽地紫檀姑娘,看她摇曳着枝条梳理头发。
有一天,国王送给雕塑家一块大理石,从此以后雕塑家就不再照应紫檀了,一心一意雕琢那块大理石。大理石逐渐显现出了轮廓,是一位大天使,穿着华丽地布袍,带着月桂编成的桂冠,当然,他也拥有全世界最美丽地容貌,最慑人的躯体。当大天使的上半身成型时,紫檀就爱上了这位洁白而俊美地天使,可是她没有办法同他说话,她只是一颗树。
给予她养分地沃土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每天夜里,沃土都绕去紫檀身后,带着她动手动脚,把自己的生命灌注为紫檀的生命,把自己的养分输送到紫檀的身体里。他在紫檀身上拴了“爱之线”,让紫檀像玩偶一样动,他在后面用爱情的力量拉扯线,他始终未曾缩短这条线的长度。紫檀快乐极了,每天晚上,她都给大天使跳舞,然而她吸取了沃土过多地爱情,那片沃土越来越没有营养,每次紫檀跳了舞之后,沃土都筋疲力尽。
可大天使喜欢的不是紫檀,而是紫檀身后的沃土。紫檀不知道自己身后还有一个灵魂,用生命成就她的梦想,可是大天使看得见沃土,他被沃土的无所求感动了,更为沃土原始地舞姿痴迷不已。沃土拥有生命的原态,鲜活奔放,和自己这等精雕细琢地空洞美丽不一样。大天使日日都专注地看紫檀身后的沃土,紫檀享受着大天使的目光,舞得越来越快乐,沃土越来越疲惫,可也很高兴,因为紫檀高兴。
最终,紫檀在某一次转圈时瞧见了沃土——沃土太累了,终于没能伴随着姑娘转圈儿,而是在半途中跌倒去了地上。失去沃土支持的紫檀也跟着跌倒了,大天使看着心爱的人跌倒在地,想要去抱他,可他的双腿还没有雕好。他前倾身子,也跌去了地上。紫檀倒了,泥土瘫软成了一片,失去了人形,而跌得七零八落地大天使没有了手臂,永远不可能抱他的爱人。
雕塑家很是无奈,正直发大水,他回头看了看曾经的愿望,划着船走了。洪水到来,冲散了为爱耗尽生命的泥土,大天使眼睁睁看着爱人离去,心灰意冷,随着水流沉入了湖底。紫檀本能活着,因为她可以漂浮;可她死死地抱着她所爱的人,随着大理石沉入了湖心。很多年后,就算名贵如紫檀也逐渐被岁月之水流腐蚀了,大理石却丝毫没有变化。最终,他失去了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然而他没有办法死去,因为他是永恒地。
最终,舞台上只剩下缺了只胳膊的雕塑,他在时间之河里苦苦等待着死亡。灯灭之后观众们纷纷站了起来,很多人都看哭了。出生于污秽泥土的沃土狰狞粗俗却热情似火,高贵地大理石最终没有得到完整地生命,吸取天地万物灵气的紫檀竟无法理解生命的短暂,追求空洞美的雕塑家永远成就不了真正地艺术。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谢尔盖身上的泥土已经干了,皮肤被扯得发疼,他拿水擦了下眼睛,跟其他三人一起回到台上向观众致意。真纪从未得到过这样热烈地掌声,就为这掌声,她也不愿意回头。也许很久之后她会后悔,可她宁愿之后后悔也不愿傻傻听信一番说辞而在人生的某个阶段背叛自己的心。这时,庸司也让终于赶上了下半场的杜冯先生推来了后台,小夜子在庸司怀中嚎啕大哭,说庸司你终于看了我的舞了。庸司抱着太太,低声说:“刚刚咱家小子来了个电话,他正要搭飞机去法国。”
大家大吃一惊,谢尔盖听懂了“法国”这个词,也转了头过来。庸司脸上挂着两行泪,他平静地微笑着,对小夜子说:“咱们健司好像找到了他爷爷。”
他转头对杜冯说:“我现在不需要储存体力了,我要弹琴,我体内生命地力量就快将我胀爆了。”
他竟然站了起来,站得有些勉强,他旁边的谢尔盖一把扶住了他。看小夜子和庸司之间的感觉,谢尔盖突然看明白了,明白过来这人是荒木小夜子的丈夫。他吃惊地打量斯文的庸司,这人和“佛朗索瓦-夏维耶”长得一摸一样。庸司转头,用法文对谢尔盖说:“听让保罗说你的钢琴弹得很好,想不想合作一下?”
“好。”谢尔盖急切地点头。
庸司把卢托斯拉维斯基改编的《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双钢琴版的第二钢琴琴谱给了谢尔盖,拉着他朝台上走,这是十年前他替要参赛的薪选的曲子,转眼十年已过去。他优雅地走去钢琴边儿,看着谢尔盖走去对面地钢琴,对谢尔盖笑了笑。
真纪和薪对看后登台,开始跳小夜子的处女作《十全十美》,这是藤真和薪跳的舞。当时藤真十四岁薪十五岁,由于参赛需要双人作品,小夜子赶了四个通宵谱出了这部舞。这出舞需要绝对地默契,对自小一起长大的薪和藤真来说不是问题,对薪和真纪来说却是个考验。当年的薪一米七藤真一米六,现在的薪一米八八真纪一米七四,可以想象,它对两人的力量亦是考验。
藤真已经改了很多地方,真纪不用像藤真那样支撑薪,薪也会更加照顾真纪。可是舞还是很难,两人太高太长,蜷成一团时蜷不紧,排练时真纪就摔过好多次。然而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排练都顺畅,两人都很放心,知道对方能对付下自己;真纪终于找到了能举起她的舞伴,薪则有些失落,想自己无拘无束跳舞、单方面让舞伴照顾自己的日子毕竟是远去了,然而他又很欣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两人流畅地跳着,像一团阴阳图,像一团模糊不清地云,再忽地化身成一颗树。
钢琴声越来越激昂越来越震撼,本是全身心投入地舞蹈的,可薪的脑子逐渐被钢琴声占据了,他想哪里来的钢琴声,怎么会有这么让人心潮澎湃地演绎?他逐渐开始分心,不想跳舞了,想停下一切事情专心听钢琴;他差点出闪失,真纪灵巧地勾住了他,化险为夷。真纪正要起跳,薪突然一把抓住了真纪;真纪不理会他还要再次起跳,薪再次拉住她,眼里尽是焦急和彷徨。他死死捏着真纪的双臂,然后双手移去真纪脸两侧,慢慢将她的头转过去,转过去,转去面对着那两座钢琴。他缓慢地抬起手臂指弹琴的两人,另一只手贴上自己的耳朵,做了“听”的姿势。
观众们也被钢琴震撼了,怎么会有这样完美地弹奏,这喧宾夺主的琴声!这么难的曲子,音符快得连成了一串,他们居然还能照顾好每一个音符,轻重缓急搭配得如此好。到最后,两部钢琴地声音几乎把所有座椅震得发抖,听的人无不觉得激动,简直想站起来吼几声。当两人完美地弹落最后一个音符之后,全场都没有声音,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琴,好多人的手都捏起了拳头,拳头捏紧又放松,捏紧又放松,呼吸也不顺畅了。
薪张开双臂抱着天空,真纪则将右手贴在胸口,深深地朝庸司鞠了一躬。观众们这才开始鼓掌,都站起来吼“bravo”。喘息了阵,薪和真纪这才开始想自己的舞,觉得两人的搭配是前所未有地和谐,如眼前的琴一般。他们终于跳成了这出舞,谢尔盖都看吃惊了,很多年前,他曾看藤真和薪跳过,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其他搭档还能跳成这出舞。虽然舞有很多改动,但诠释的感觉是相同的;一个跳一个支持的合作方式恐怕逝去了,互相支持的模式却也未尝不好。薪和真纪都很快乐,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薪激动得快哭了。
谢尔盖和皮埃尔再次上了台,他们请出了小夜子,小夜子一上台就冲去钢琴边和庸司抱头痛哭,根本不管台下人正看着。直到刚刚她都不开心,时至今日,演出再成功她也不觉得快乐了;反而,庸司一弹琴她就激动了,激情就回来了——最初的快乐竟又是最终地快乐。绕了一个大圈,最后还是家庭给予的肯定最让她感动,可是不绕这个圈她也不会知道,人生可真够折腾。谢尔盖把话筒拿过来让她讲话,她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靠在庸司怀里享受庸司的怀抱。薪无可奈何地拿过话筒说:“我干爹和干妈一起时就是这样,大家要体谅——大家也看出为什么我们平时不能让他们一起看我们排练了吧,那他们根本就不看了,只顾抱着——喂,可以了!”
小夜子不满意地看薪,她看看台下,突地又缩回了庸司的怀抱,一句话也不说。薪只好继续说:“这次的故事,是我和干爹干妈的儿子共通创作的,大概是我们九岁十岁左右写的,没想到干妈居然真把它改编了;而舞蹈的背景音乐,则是我干爹创作的。干爹喜欢种树,宝宝喜欢雕塑,这个故事里面涉及的事物都是他们每日接触的东西。”
“请问你们各自最喜欢哪个角色?”——有观众递来了纸条。
“我喜欢我跳的这个,他能经久永恒,在历史长河之中留下印记”薪回答得可利索,他还指着谢尔盖说:“还有,他那个太脏了——喂,你的土不要弄到我身上来。”
谢尔盖鄙夷地看看薪,离远了些,台下哄堂大笑。谢尔盖还瞪着薪,薪一把将话筒递给他,他凑着话筒喃喃道:“我也喜欢我跳的角色,他虽不能称作美,但在我眼里他是绝美。”他腿呈第四基本舞步站好,接过话筒,挺胸,松肩,颔首,朗声道:“他的肢体动作不受世俗礼仪限制,狂野却纯粹,直白而潇洒,是生物肢体语言的原态。他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更不计较自己在爱情里的得失。他敢爱,敢为爱献身,甚至愿意在远处默默地为自己的爱人付出生命,还不祈求她知道;他对爱情的观点是常人难以接受的,从头到尾,他甚至没有触碰过自己的爱人,未曾得到一丁点回应。情到深处人孤独,他表达爱的方式是我心中理想地爱情方式。他努力活着每一天,最后毫无遗憾地死去。”
真纪则说:“我也喜欢我自己的角色,她追求世俗的美好和荣耀,却忘记了回头看身后真正的好,真正地感情。她执迷不悟地追求着人为定义的幸福,忽略了藉由爱情之线传达而来的真正地幸福,她背叛了自己的心。所以最后她什么也没得到。她是一个毫不知悔改的傻子,一切结果均是咎由自取;然而她也勇敢地承担下了一切结果,我想,这样也就够了。”
皮埃尔已经没说的了,他说:“你们都喜欢自己的,我只好喜欢自己的啦。”台下观众便又笑了。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藤真冲到机场,幸好薪给最近给他办了一张法国签证,以防受不了时藤真随时能过来安慰。从坐上飞机开始藤真就没有安稳过,他心里想了无数东西,人生像打乱的幻灯片一样一张张打入脑子,让他坐不住。他翻看杂志,又拿出笛木给的纸看数据;他回忆伸市的舞,又突地想起了好多只猴子。飞机一飞平他就站了起来,他想自己是看了薪的铁架舞后想动动身子,机舱灯一关他立刻将腿由后面绕上前,侧头将脸颊靠上了脚背,可是压了半天,这该死的心慌还是下不去。那么是被伸市的雕塑舞震撼了吧,他又开始构思雕塑,可是脑子里静不下来,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最后他拿起笛木给的那几张纸,翻了反面画画,他没带笔,只得摸出吃寿司的酱油,用酱油画画。他画了几幅跳舞的人,酱油透去背面,把那些关乎性命的数据搅得一团糟;旁边的乘客吃惊地看着用酱油画的速写,以为藤真是什么旅法艺术家,简直想找他签名。
藤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可怕的旅程的,他起码看了两百次手表!下飞机后他终于不慌了,因为有具体的事情占据他的脑子——我现在该做什么?
他不懂法语,偏生法国人不说英文。他联系了那位艺术商,对方说了地址,随后发现了什么,着急道:“那位先生已经离开了!”
藤真正换钱,对方话一出,他一惊,一把抓起纸币,瘸腿冲出了机场。手机唧唧喳喳地叫唤,他的手机居然还能用,只是不知道接起来对方得付多少电话费。到达艺术馆门口时手机又响了,藤真见是真希的电话,吞吞口水不敢接。之后真希又来了次电话,藤真还是不敢接;但他最终按了接听,假装镇定道:“说。”
“手术成功,”真希焦急地骂道:“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我成功了,这次没出错,恰好这次没出错。我现在很迷茫,不是实验室给予无数锻炼机会我不可能完成这项手术,这次手术建筑在无数条命之上,可是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藤真慢慢放下电话,也不管真希说什么了。他脑子里尽是牧和泉打架时、脑子挨揍的那两个画面,当时明明看得心如止水,现在回忆起来却是让他的心脏近乎拧出血来,心绞痛犯得比贫血最严重时还要吓人。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慌意乱全是牧搅的,心太不容易读懂了;他终究害怕牧死,对着牧时那些从容都是骗自己的。牧没有死,他终于敢面对自己的心了,现在,他能很肯定地说自己离不开牧,牧死了他自己也不想活了。是,其实他永远不知道牧如果真的走了他又会是怎样一个感觉,到时候还会不会说自己活不下去。人生里面有些念头是主观的,他只能觉得自己觉得的事,只能感受自己内心的感受,只能做此时此刻的自己。这些事情他没有亲身经历过,可他的心却又假设着、虚无地经历了一次,得出了虚无的结论。然而虚无之下的痛楚却又是真实的,这么说,心是另一个真实地世界。
他抱着自己哭泣,最深刻地痛哭和最深刻地甜蜜混合了。这明明是爱啊,却成了品尝孤独的旅途。他捂着嘴痛声哭了出来,他恳求牧不要走;他曾一次又一次地做好准备、要送对方离去,可那都是坚强给自己看的,人人都是自欺欺人的傻子。他慢慢蹲了下来,直接蹲在艺术馆大门边儿。他永远不会在牧面前这样哭泣,这样会让牧走得不安心;可是他内心害怕,他如此痛苦;他只是虚伪地坚强着,啊,有条件的话,谁不奢求懦弱,谁不愿意□裸面对自己的心呢。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把头埋进双臂之间,天远地远、肯定见不到牧时,他才敢软弱下来,品尝奢侈地心灵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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