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什么答案？卓涅心自己居然都没法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她也不习惯天阳道君不板着脸和她说话,她从入宗第一天见到掌门开始就在挨训,一直到当上长老，还得冒着被雷劈的危险老老实实,可现在，成天吓唬她的人在朝她笑，她有点慌。

“那你说吧掌门，我听着。”卓涅心想,掌门可能还不知道她的秘密,不知道她已经感觉不到人在最后离别时的心绪，她飞快回忆衡殊飞升那天发生的一切,寻找记忆的尝试被天阳沉静的声音打断。

“你之前问过我,知不知道剑的来历,衡殊有没有让我照顾你？”

卓涅心点头,却又摇头,“算了掌门,你可以交待我一些必须做的事,这些……可能已经对我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说,希望你不要变成他。”

卓涅心完完全全的愣住,她回想起那个雪天,衡殊在飞升前所说的话，全部都是无趣的教训,仿佛天地之间除了追随他的脚步自己再没别的路可走。

但天阳道君是不会骗她的,为什么衡殊会留下自相矛盾的话？

“他真的和掌门你这么说吗？我不信,他最后对我可不是这么说的。”卓涅心真正的安静下来，仰头看向天阳，等着她以为自己会不在乎的那个真相。

“因为最后见到你的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

“什么意思？”

“他之所以能够飞升，是因为我用禁术将他灵识之内不该存在、阻碍他最后飞升的一部分自我提取出来，没了这些，他还是那个一心只求大道完满的剑修衡殊，却不再是你的师父，他对你说的话，也可能只是那个他以为最该让你明白的冰冷道理。”

“你取出来的，是什么？”卓涅心直视天阳的目光，渴求这个她猜不出来的答案。

“是对你的情感。”

看着彻底愣住不知所措的卓涅心，天阳笑了笑，“别胡思乱想，你以为你师父是对你有单纯的男女之情么？不是的，这世间的感情如此之多，只怕他自己最后都没分清对你到底是哪一种，是唯我太久后遇见同类的快意，还是孤独之中收获默契的欣喜，又或者是师父对徒弟的责任和关切，当然，也可能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憧憬与悸动。这些都不是没有可能的，毕竟最后他感觉对你的眷恋快要超过他原本笃定飞升追求极致的恒心，所以才找到我，因为这种禁术我曾经成功过，虽然只有一次。”

卓涅心这些年虽然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有被遗弃的挫败感，但她心中还是在和已经飞升的衡殊较劲，她想用自己的方式实践不飞升依然能守住唯我的信条，挑战衡殊所信奉的天道，她几乎就要做到的时候，却得知远非她所能想象的真相。

她想，她自己对衡殊是什么样感情？当年习惯般的依赖，遇见同类的兴奋，仿佛看到未来强大自己的憧憬？她想找回当初的感觉，但负气多年之后的她，只剩下回忆里自己那一点点眷恋在沉默在见证。

“其实这要冒很大风险，索性我成功了，衡殊摆脱他唯一被牵累的世俗之心，得道飞升，这毕竟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他当机立断做出抉择，舍弃了和你的师徒之情我想也不单单是为了飞升，他可能更不想变成一个自己都陌生的人。最后促使他下定决心飞升的不是始终如一的执着，更不是至纯未改的初心，而是那份对你，对自己的迷茫。他无法理解自己内心产生的复杂，多年来的修炼和对天道的参悟都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他知道再纠葛下去，一切都无法转圜，自己也将变得不再是自己，最终下定决心……你们剑修的心啊，又纯粹又复杂，对自己的执着超乎他人想象，有时候真的讨人厌，有时候也还算可爱。”天阳道君似乎是想到了衡殊平常和自己相处的那些可恨之处，终于蹙起眉头，这是卓涅心熟悉的表情，但占据她此刻内心的东西太多。

她理清的第一个思绪，让她震惊不已，“所以，三灰……我的剑里的剑灵，其实是……”

她的聪慧让天阳眉间纾解，“你说得对，衡殊把自己最后能留给你的感情全部封存进他过去的旧剑内，剑里有他本身的剑意，因此和他神识的一部分完美契合成全新的剑灵，所以你的剑灵也不完全等同于他那部分灵识，你的剑灵源自衡殊，但却不是他。”

“所以，之前没有剑能感知我，只有他留下的一部分自己能感知到我，成为我的剑灵……”

“你错了。”

卓涅心愣住，“什么？难道不是这样的？”

“曲高和寡，你的意念缥缈无形随性而动，那些拒绝你的剑知难而退，自然不会回应你的召唤。”天阳的叹息像阳光下的尘埃，轻飘飘，却无所遁形，“爱才是无条件和卑微的，这把剑足够喜欢你，愿意在无法参透你的想法和心意时仍追随你供你差遣，你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共鸣，有的只是它对你真挚的恋慕，才愿意为你所向披靡一往无前，听从的你一切号令。你能感知它是因为你非凡的资质和剑意的澎湃，而它只是服从，并未感知过你哪怕分毫。”

卓涅心圆睁的眼睛像无法回避阳光的敞开的窗，她被真相震撼，沉默的像是雕塑。

天阳也沉默半晌，随后一字一顿说道：“单方面的感知不是共鸣，是一颗真心的献祭。”

“如果是从前的我听到这些，可能还知道怎么办……”卓涅心的声音很小，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她如今最不想说的话题，赶忙开口，“那掌门……我想问你一件事……”

天阳用眼神示意她随便开口。

“我师父当年在试炼时杀人是为了什么？”卓涅心一直想知道这件事的缘由，衡殊虽然不在乎世间所有的人和事，但也绝对不是滥杀放纵的狂徒。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他的答案是，他在测试自己是不是还有世俗之心。”

卓涅心立刻摇头开口，“杀人不能分辨唯我是不是真的完满。”

“他不是靠自己是不是能冷血无情斩杀无辜来判断……他杀的紫垣谷弟子，在阵中用卑劣的手段引的其他两派弟子缠斗厮杀，他好渔翁得利，你师父虽然知道，但却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愤怒和厌恶，于是干脆出手救下另外两人，杀死兴风作浪的这个混账。但在杀死后，他也没有半点正义伸张与拔刀相助的愉悦，更没有对自己痛下杀手即将惹上麻烦的忧虑……甚至他被冤枉被指责时，他都能很平静的无所畏惧……不，应该说是无所谓。”

对，这才是真正的唯我，就像自己。

卓涅心心中的疑团一个个得到解惑，但她也没有任何释然的感受，这些真相最多只是让她震惊，可原本该紧随震惊而来的不知所措却迟迟未到。

也还有那么一丝丝困顿和感慨糅杂，似乎解释不来她这样费解的缘由。

“那……掌门你说在我师父之前，曾经成功剥离过一次神识的部分，是公山师姐么？”她索性把想知道的都问出来。

天阳的表情又严肃起来，“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你答案，你和阿萦的关系太过密切，又去过魔宗，你不能知道太多。”

”你会告诉李师姐吗？“卓聂心没有因为掌门的回答而低落，自然而然地问道。

天阳点点头，“是，她说是闭关，其实也是自己想不通，倒有点像你当年，我会找人去叫她，其实，我也欠了她很多该解释的事情。”

“掌门，我如果做不到你这样为浮阙山宗赴汤蹈火怎么办？我觉得，我师父就没有做到，我也做不到的。”卓涅心觉得，可能这个时候掌门未必想听这个，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问，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相信一个可能要辜负自己重托的人。

“你会做到的，即使你有朝一日唯我已成，只要你仍然在乎浮阙山宗里的人，你就会守护好这里。”天阳笑着说道。

她的笑容里有自信的光彩，可卓涅心却清楚，维系这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记忆。

和天阳道君的对话在卓涅心欲言又止的真相最终没有说出口前便结束了。掌门还有好多吩咐要给其他人，卓涅心走出正殿，阳光舒适温柔，像她第一天入宗的那个早晨，她满心不忿，又不在乎，浑浑噩噩迈入宗门，如今想来虽然历历在目，可相隔百年的不只是时间，还有物是人非。

她走下台阶，满怀心事，并没听到屋内此时的对话。

“你出来吧，人已经走了，一把年纪偷听我弟子的秘密，真是臭不要脸。”

天阳冷哼一声，完全没有刚才的温柔。

在她脚边，卓涅心取来的镜子中，缓缓显现出一个人影，由虚转实，最后，何谓出现在天阳的面前。

“你真会骗人，给我弟子的镜子根本不是我要的，而是渡影镜，怎么，非得亲自来看我死没死吗？”天阳像在生气，可眉眼间又没有怒火。

何谓还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多年重复好像都没有什么感觉一般，但他的声音完全没有之前与卓涅心对话那般咄咄逼人的自然，“是，一定要亲眼看看，看看我曾经喜欢过如今还忘不了的人是不是真的做好魂飞破散的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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