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齐帆扬现在的年纪,他的母亲年龄应该至多不会超过四十来岁。可从柴房内走出来的这人又哪里像是个四十来岁的人呢?
她的脸是干枯的老树皮,头发是堆积着的雪花,脊背更是佝偻得如同城外新铺的拱桥。这样一个老态横生的人,谁又能说她只有四十来岁呢?
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实年龄。事实上,她只差一点便是花甲之岁了。
她也并不是齐帆扬的亲生母亲。
她并没有生育能力。但扬州城物质丰盛,又多达官富人,因此常有各式各样的花船载着争奇斗艳的众多美人来到这里。她们的船只停泊在岸边一段时日,几场春宵后又载着装满金银的船只离开。
次数多了难免会有意外,有些孩子就这样被生了下来,随着船只的离开被遗弃在了码头上。
齐帆扬便是被她码头捡回来的。
起码外人知道的都是如此。
尽管不是亲生,血缘的桎梏却没有影响她对齐帆扬的爱意,她和大多数母亲一样,有着对儿子最为赤诚的爱意和最为热切的关怀,是以才在听见齐帆扬喷嚏声响的一刻便慌张地快走了过来。
齐帆扬并不想让本就苍老的母亲过多地担心他,他试图开玩笑来缓和气氛,于是说,“可能是谁在想我呢,要不然怎么平白无故地……阿嚏——”他又打了一个喷嚏。
连续打了两次喷嚏后,老人显然是不会再相信他的话了,“一定是这两天扬州城内天气变化太大害的。都说了让你记得添衣裳你怎么不听呢。”
齐帆扬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尴尬着:“光顾着处理县衙里的那些事儿去了,没注意到。”
老人有些无奈,“你这孩子。”她又说,“我不反对你对待工作认真刻苦,可你看看,为了保证那些案子的公正,你得罪了那么多人,又有几个领你的情了呢?我们家不还是这样一幅……”
她环顾了眼房内简陋而穷酸的摆设,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叹息了一声。
齐帆扬脸色赫然。寡妇抚养弃儿,即便是外人也能猜出里面会有着多少的辛酸,更何况是小时候就亲眼目睹过母亲为生活挣扎的齐帆扬呢?
望着年迈的母亲手上因为干活而留下的累累疤痕,齐帆扬神色越加羞愧,“对不起,母亲,我不该为了自己就连累得你和我一起过这样的生活。我知道你抚养我的辛苦和不容易,却仍然不能让你享一天的福。这是儿子的不孝……”
他越说越把头低下去,显然已经十分羞愧。
母亲却把他的头抬了起来,“别低头,儿子。低头都是做错了事的人干的,但你为官清正廉洁,审案又公平正义,任谁提起都是个当之无愧的好官,连娘都为有你这样的儿子而自豪。这样的你又低着头做什么呢?”
“我只是自责连累了娘,以致于你在年老的时候还要和我一起过着这样苦的生活。”
“连累什么连累。”老人不赞同地说,“跟着你一起生活,是我这个当娘的最大的幸福,又哪里会有连累一说。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会不会太苦了自己。为了那些案子,你尽职尽责,日夜工作,却反而受到了官场的排挤。我只是担心你太过压抑自己。”
齐帆扬确是笑了起来,“娘,你放心,我可没那么想不开。我只是觉得,既然我是一个主管断案的县衙,那我就应该尽力把这件事做好才行。我只希望我的手上不会有任何的冤假错案。至于周围人的排挤啊什么的,我都不在乎的,也不会放在心上去。”
老人这才稍微有些释然,“只要你不会被那些流言蜚语困住就好。”她又提醒,“但是不管怎样,即便是办公务也要记得注意好自己的身体。你看看你今年都是第几次感冒了。”
“好,我肯定会多注意的。”齐帆扬点着头答应,转而注意到了她手里拿着的扫帚,“你在扫什么呢?我不是早就说了嘛,你歇息着就行,以后家里的活都留着我来干。”
“扫地又不是什么重活,哪儿干不得了。”老人辩驳着,“再说,我这不是想到你说你那个朋友白公子要来嘛,这才想着把屋里打扫干净些,也免得人家一来就坏了他对你的好印象。”
齐帆扬失笑,“娘,白兄他都来我们家多少次了,你怎么还没习惯啊。再说了,我们家以前也有其它人来过啊,怎么不见你那么认真地招待他们?”
“其它人,呵——”老人嗤笑,“那些人怎么能和白公子比吗?他们都是一群肮脏的鼠辈,就等着你落难时好来喝你的血呢。但白公子可不一样。
他在你科考被人诬陷时帮你,在你在翰林院被同僚排挤时帮你。即便在你被贬回扬州,彻底帮无可帮之时,也仍然没有忘了这份交情,就算身处京城诸事缠身也要不远千里地来时常探望你。就连这次他与他父亲彻底闹翻被迫逃亡,却仍然没有忘了你这个老朋友,怕你担心,安全之后又第一时间便向你送来了报平安的信函。
这样真心待你的白公子,无论他来多少次我都是要全心全意地欢迎的。”
说完,老人又专心地挥舞起手中的扫帚来。她的动作认真而细致,连边边角角的地方也没有丝毫地放过。她是清楚白临风那副爱干净的性子的。
当然,她对待白临风的到来如此慎重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儿子最好的朋友。在这位老人的心里,还有着更深一层的顾虑。
她太担心儿子那副耿直刚正的性子了,她生怕那些人会对她儿子下手。而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她想,或许儿子身边唯一一个有能力且愿意帮他的也只有白公子。
考虑到这些,因此即便白临风早在前几次拜访时就说了不希望她如此劳累的话,但老人仍然固执地坚持着。
她不希望白临风会因为家里的不干净而有任何的不愉快。
她想,或许房间打扫得干净一些,白公子就会愿意多和儿子聊一些,也会和儿子做更久的朋友了。
她是如此地小心翼翼地谨慎着。
齐帆扬不清楚母亲的顾虑,他以为母亲真的只是单纯地喜欢白临风这个晚辈。他本想劝母亲打扫不必那么认真,毕竟依照俩人的交情他应该也不会将这点脏乱太放在心上。
可就是这么突然地,他忽然眼一瞥,注意到了书桌角落里摆放了许久的那些银子。
不多不少,正好是二钱二十文。
船上发生的事重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娘,我想起有件事还没办,先出趟门。等白兄来了你让他在屋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伴随着话音的落下,是齐帆扬消失在门外的背影。
老人注意到了齐帆扬抓起那摊碎银子的动作,她大致猜出了是什么事情,她摇摇头,有些无奈道:“这孩子,一处理起案子来就什么事都忘了。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
她叹息一声,心想恐怕她是要辜负那个人的期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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