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汴郡的第三天,沈绉如约公审三眼石猴案。
城中百姓闻讯赶来,署衙门前挤满了人,站在人群后面的人不停踮起脚,伸长脖子往里面瞧。
沈绉穿着官服,正襟危坐,严肃道:“升堂!”差役排成两排分站两侧,齐用刑棍撞击地面,口呼“威武”。
沈绉见时间差不多了,一拍惊堂木,双手右拱:“本座奉圣上之命巡视浑河诸郡,一为抗汛救灾、体察民情,二为审理三眼石猴妖言惑众一案。此案经过本座暗中查访,现已厘清,带案犯三眼石猴上堂。”
只见两个狱卒模样的人抬着一个大木箱上堂,其中一个狱卒取出钥匙把木箱打开,取出一尊石猴雕刻,石猴为坐像,尾巴卷曲,一手放于腹部,一手举至头部,五官逼真,额上刻有一只竖眼,猴背刻有几行小字,正是人们口耳相传的内容。
堂外围观的人顿时嗡嗡议论起来,奇怪于钦差大人会如何审讯此石猴,有知情人将沈绉当初审理相国寺观音石像案的经过讲出来,周围人异口同声地拖长了音调:“哦——”。
沈绉一拍惊堂木,不怒自威:“肃静!本座公审三眼石猴是为了揭穿其谣言真相,任何人都可以旁听,除了嘈杂者,若有人在审案过程中出声,包括讲话、小声议论、打嗝、放屁,即刻由差役当堂责打二十棍再赶出,不论男女老幼!”话音落,之前还闹哄哄的署衙门口,立刻安静起来,只能听见众人呼吸声和衣料摩擦声。
沈绉对堂外听审百姓的表现很满意,从案头取出一张状纸,沉声道:“这是东宫、河间王府、淮南王府、汝南王府的联合提告状纸,诉三眼石猴诽谤、污蔑、造谣,如今案犯已然到堂,请仵作、书记验明其背后诽谤之言。”
汴郡仵作和书记官细细辨认猴背上的刻字,誊抄在卷,对比一番,回道:“启禀大人,石猴背上的字与坊间传言不差分毫。”
沈绉点点头:“《魏律》曰,诽谤太子者杖一百五,流三千里;诽谤郡王者,杖一百,流二千里;造谣流传甚广,或是引发民乱者,斩立决。故此,三眼石猴数罪并罚,判斩立决。然三眼石猴自己并不能刻字,其背部刻字乃是有人刻意为之,姑念其是被人胁迫,非本意犯罪,准予立功赎罪。三眼石猴,只要你供出主使者,本座可以对你宽大处理。”
沈绉直接与三眼石猴对话,百姓们见此情景,俱各惊奇,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不料刚张口,就有差役拿绳提棍走过来要拘人,忙捂住嘴巴。
三眼石猴当然不会讲话,沈绉又重复问了一句,三眼石猴还是没有动静。
沈绉再拍惊堂木:“三眼石猴,本座给你宽大的机会,望你好自为之,如果错过机会,日后可不要怪别人。现在本座再问你一遍,你的主家是谁?”
三眼石猴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围观的百姓感觉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这叫什么事?石刻的东西又不是有血有肉的活物,怎么能讲话呢?这个钦差是不是糊涂了?很想讲话却又不敢开口,手紧紧地捂住嘴巴,个个憋得满脸通红。
就在百姓们以为自己就要憋出病来时,沈绉终于一改严肃端正面容,冷笑起来:“你以为不说本座就不知道了吗?你的石料乃是取自本地,说明操刀雕刻之人就在本地。头部雕刻精美,刀法细腻,说明操刀之人经验丰富,至少有三四十年的功力。下部略显粗糙,没有细琢,说明刻到下部时时间比较紧,来不及细细雕琢。本座初见你时,你背部的阴文刻字里特别干净,连泥土都没有,更无岁月打磨痕迹,可见将你埋入地下时很仓促。本座命人查访本地石匠,得知技艺好、且有三四十年以上从业经历的石匠不超过十人。恰好之前清水寺扩建,这几个人都被邀去雕刻石栏杆,只有李老实没去,此后李老实一直没有接活儿,直到失踪。对不对?”
听审的百姓闻言恍然大悟,觉得这钦差审案还有两下子,捺下不耐烦继续观看。
沈绉严肃道:“你给我如实招来,李老实把你刻好后交给了谁?李老实是不是被害了?”
三眼石猴还是保持静默的姿势。沈绉大怒:“岂有此理,本座一再问话,你竟敢藐视钦差,拒不不答,看来不给你点厉害的,你打算一直装哑巴是不是?来啊,将案犯鞭笞二十。”说完抽出一支令签,扔到堂下。
有差役接令,用鞭子狠狠抽起三眼石猴来,啪啪作响。百姓吃惊,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果然是京城来的钦差,不光审了石猴,还对其用刑了,当真开了眼界。当然,让他们更开眼界的还在后面。
沈绉对差役的力道很不满意,下令道:“蘸水抽!”
行刑差役得令停下来,有人端来一盆水,行刑差役将鞭子蘸水,又狠狠抽了起来。这次的鞭笞省更脆更响,然后围观百姓就看到了令他们终生难忘的诡异现象,石猴身上竟然渗出血来,血迹斑驳,把鞭子都染红了。
许多人惊呼出声,沈绉一记眼刀丢过去,百姓们立刻识相地闭上嘴巴。
行刑完毕,沈绉又问三眼石猴:“滋味如何?你招是不招?”
三眼石猴当然没法招供,百姓们胆战心惊地听到钦差继续下令:“拿大锅来,给我煮这个死不开口的家伙!”
差役很快拿来铁架子和锅,将锅挂在架子上,添水生火,接着将三眼石猴放了进去,盖上锅盖。
离大堂最近的百姓看了一眼锅中,立刻吐了。有人将其扶出,问他看到了什么,那百姓道:“一锅血水。那石猴竟然满身流血,怕是成精了,这位钦差大人竟敢惹它,更加不简单。”
更惊悚的事还在后面,锅中水烧开后,将锅盖顶起,沈绉嘴角勾起,对差役道:“给我按住,别让它出来。三眼石猴,你招是不招?”
锅盖被差役用棍子压住后,忽然发出尖利的声音。
百姓顿时变色,他们觉得那是三眼石猴被煮后发出的凄厉叫喊声,女人忍不住开始泪水涟涟。不知是谁说了句:“见死不救是要遭报应的!”众人联想到浑河汛情,害怕不已,担心不救石猴会招致溃堤的报复,决心救出三眼石猴,不去管它是不是成精了。
百姓们还没下定决心,沈绉再度开腔:“把刚刚那个说话的人带过来,棍责二十。同理,不想听审的现在赶紧走。”
人群又安静下来,有一部分人选择离开。
尖利的叫声一直在持续,沈绉忽然侧耳,对书记道:“快记下来。乙巳亡丁丑,正反不出手,若得太平世,浑河改道走,一旱伴一涝,人是…”忽然停下来对差役做了个停止继续烧火的手势,差役忙停手,锅盖上的尖利声也渐渐缓了下来。
“人是什么?”沈绉竖着耳朵,又追问了一句,锅盖上的声音渐渐减弱,乃至消失,沈绉叹了口气,转头对书记道,“最后一句没听清,就不要记了。”
差役将锅盖拿开,取锅中水浇熄锅下木柴。百姓们惊奇地发现,锅中水并非之前看到的红色血水,随即想到,血沫煮到后来会变成黑色细末漂浮在水面上,当然就没有红色了。
沈绉朝锅中石猴拱了拱手:“多谢提点,可你还没有交待出主使者,本座不能徇私饶了你。”说罢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堂下听判:三眼石猴者,诽谤当朝太子殿下及其皇孙,以致谣言盛行,魏律应判斩立决,即刻行刑。”说罢扔下一支行刑令签。
有强壮的差役从后堂找出一把大铁锤,征得沈绉同意,抡起大锤朝着三眼石猴就是一锤,“咔”地一声,猴身与猴头立刻断裂开来。“叮叮——咚咚——咔咔——”不一会儿,三眼石猴就被砸成了碎石块,再也辨不出原来面目。
沈绉最后一次拍了惊堂木:“退堂!”
退堂后,沈绉回驿馆休息,路上听说三眼石猴的碎石块被老百姓抢拾一空,拿回家供奉。
据说是有人亲眼目睹了审案过程后,四处传说石猴成精了,能流血还会叫,它没做过什么恶事,钦差却以魏律处死它,它死得不服,必会留下怨气,一旦钦差回京,就没有人能镇住它了,须得把它被毁的躯体“请”回家供奉,受了香火怨气才会渐渐消弭。也有人把石块捡回家镇宅辟邪。
随侍的人把当地百姓的反应告知沈绉,沈绉哭笑不得。他怀疑三眼石猴是齐、越一党炮制出来的,苦于没有证据,只查到李老实是雕刻石猴的人,且李老实早已失踪,再无其他线索。而浑河汛情日益紧急,百姓惶恐不安,谣言肆意弥散,为了安抚人心,尽快平息急速发酵的事态,不得已将计就计,使出巫婆神汉那一套,设计一出玄而又玄的审石猴把戏,本欲以毒攻毒,揭穿齐、越一党阴谋,不料剑走偏锋,百姓更加迷信,却也成功转移了舆论,还算歪打正着。
沈绉要用分流法解决汴郡险情,以他这么小的年纪、这么浅的资历、这么大胆的设想,根本没有推行的可能性,必须得先统一思想,树立个人威信,营造对自己有利的舆论声势,这就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而谣言是一个很要命的问题,历史上很多事情都是坏在谣言上面。人在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通常都会寄望于神佛,这就给很多野心家提供了机会。
他无法在这里普及科学知识,但他可以抢过话语权,尽管用的是他最鄙视的巫婆神汉套路,总算把三眼石猴一事解决掉了。下面该集中精力解决浑河水患了,这是一场不可预见结果的冒险,他必须集中全力,好好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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