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神宫里的桃花盛开了三回,苏祈言也正式迈进了作为大巫女手下学徒的第四年。
这几年间,他跟在大巫女身边,自然是没有浪费时间的。苏祈言能清楚地感觉到陈妤对自己的喜爱，他刚开始还会为这份特别而忐忑，后来就平静地接受了。
他自己的性命随时悬于刀尖之下，实在没有心思去想陈妤对他的疼爱是源自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抓住了这份情感，把它当做护身符一般来使用。
在这一点上,苏祈言一向做得完美,他虽然没有修习巫术的天赋,但凭借着这份常人所不能及的宠爱，他却依旧成为了陈妤的学徒,并借着这个机会,阅遍了神宫的藏书。
他找了许久，才终于在一卷古旧的竹简中找到了改命的方法。
很简单，但也很难,那就是与人换命。
他是灾星的命格,普通的人根本承受不住，唯有像苏祈凌那样的天生帝星才有可能与他换命。但是苏祈凌这个人,他与之相斗了九世,早就熟悉得不得了，根本就不用指望能成功。
所以唯一的期望就压在大巫女身上。
只有她能在苏祈凌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俩的命格调换。
不过最难办的地方在于,苏祈言知道陈妤不会这样做的。
对巫女来说，改命是大忌，是冒犯神灵的罪行，尤其像陈妤这样虔诚的大巫女，哪怕再怎么喜爱他，也不会触动这个底线。
除非发生了什么大事，让陈妤不惜动摇底线……
苏祈言一路行到陈妤的寝宫之外，因为边走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在门外停驻了许久都没有敲门，于是也听见了里面的对话。
“大人，您就算再宠爱小公子，也不能带着他去皇宫里头的祭祀大典啊。”苏祈言听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是陈妤的贴身婢女萱兰，她话音里是浓浓的不赞同，“他又不是咱们神宫的巫女，您要是携了个不懂术法的普通人前去，外人要怎么看待神宫？”
萱兰与大巫女名为主仆，实则感情极好，所以私底下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太多顾忌，她语重心长地劝道：“大人，奴婢不知道您为何会对他青睐有加，但您为他做的已经足够多了，说到底，他不过是您捡回来的……”
房里传来另一个微怒的女声：“萱兰，这种话你莫要再说了！阿言不是我捡回来的，我只是帮了他一回，再者他很懂事，我早已将他当成晚辈来疼爱，他就是我神宫的人！至于外人如何看待，难道神宫还要看旁人的眼色么？”
萱兰顿了顿，像是没料到一向温和的大巫女也会生气，语气软了下来：“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陈妤叹了口气，有些不解地问：“萱兰，你平日里对神宫的巫女们多有照顾，怎么就是在阿言的事情上，你却总是针锋相对？”
“大人……”萱兰的话音里带出一点慌乱，“您误会了，我对小公子并无不满，我、我只是担心您……”
“担心我？”陈妤更加不解了。
萱兰沉默半晌，语气微涩：“大人，您是神宫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大巫女，若您全心修炼，奴婢一点也不怀疑，您终有一天会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奴婢天分不高，注定是在这条道上走不远的，但大人却不一样……可是自从您将小公子带回神宫，却将大半心思放在了教导他的事情上，别说他根本不能修行，就是能，又怎么比得过大人自己！”
陈妤愣了愣：“萱兰……”
萱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却只剩叹息：“奴婢不想看到有一天，您会被旁人所拖累。”
陈妤一时说不出话来，房间里陷入一阵难堪的死寂。
而苏祈言原本想要敲门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目光却倏地暗沉下去。
他一直都有感觉，陈妤身边的这个侍女似乎并不待见他，但总是找不到缘由，今天听到这番话后，才豁然开朗。
萱兰对他不喜，并不是说对他这个人有什么意见，而是觉得他的存在会连累到陈妤。
不得不说，萱兰这个担心并非毫无道理。
苏祈言非常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次重生回来，他就打着要把所有人拉下泥潭的主意，他要是再惨死，也不会让这个世界好过。
所以接近大巫女，乔装哄骗着让她信任自己，无非也是想活下去而已。
他的确要拖着陈妤下水，谁也阻止不了。
苏祈言调整好表情，扬起笑容，装作刚刚来到的样子，敲了敲门，声音轻快地说：“大人，是我。”
屋里两个人正相对无言，乍一听见苏祈言的呼喊，陈妤猛地回过神来，望着萱兰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复杂。
萱兰避开她的视线，低声告辞，转身快步走出屋外，在与苏祈言擦肩而过时，皱起眉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听去了多少，但我只有一句话，是大巫女救了你，收留了你，你别不知好歹。”萱兰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苏祈言像是没听出她话里淡淡的威胁之意，眸光一闪，笑容不变地低声回答：“大人是我的恩人，我自然感激万分。”
他不慌不忙，萱兰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要紧，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飞快离开。
“你们在说什么？”陈妤坐在屋里，只看到萱兰在苏祈言身旁停顿了一会，但却听不清声音，好奇地问了句。
“没说什么，大人，您唤我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苏祈言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陈妤说道：“你来到这里后，已经几年没有出过神宫了，我想你这般年纪的孩子，应该也不太乐意总待在一处地方。半月之后，皇宫将有一场大祭祀，你随我前去可好？也算是带你出去走走，解解闷。”
皇宫啊……
苏祈言笑意更深，那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他从那里假死脱身，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要重新回去，将他应得的一切给拿回来。
“我并不觉得闷，这里很好，大人不嫌弃我愚钝，耐心教导，我已经很满足了。”苏祈言先是微笑着说了一句，才回答，“其他的事情，全凭大人吩咐。”
陈妤伸手将他招来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这几年里正是男孩子猛长身体的时候，苏祈言的个子抽条得很快，原先他身高还不到陈妤胸口，又瘦又小像根竹竿，现在却变得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也亏得在陈妤填猪式的喂养方法下，苏祈言还能保持出色的外形。
陈妤坐在椅子上，不得不抬着头仰视他，之前她特别喜欢揉苏祈言的脑袋，如今却做不到了，只能转而拍他的肩膀
“你要是不想去，我还会勉强你不成？”陈妤好笑地看着他，“不过你既然决定要去，记得到时候要跟紧我，皇宫人多眼杂，那个地方不像神宫，需得谨言慎行。”
没有人比苏祈言更清楚皇宫的到底有多肮脏，但他只是乖乖地点头：“大人放心，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我丢不丢脸倒不要紧，皇宫里可没有人敢指责我的不是。”陈妤眉眼依旧温柔，但说出来的话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傲气。
但苏祈言知道她确实有骄傲的资本，神宫大巫女地位超然，她从来不用像自己这样仗人鼻息，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过活，她若是天上的嫡仙，自己就是地上挣扎求存的可怜虫。
——这是云泥之别，所以无论这些年大巫女待他有多好，苏祈言却始终用面具来伪装自己，从不敢透露一丝一毫内心里的真实想法。
陈妤可不知道他脑子里瞬间转过这么多念头，继续说：“我不怕丢脸，可我怕别人看轻你。”
苏祈言的长睫陡然颤了颤。
陈妤犹豫了几秒，手指落在他的颊边，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捏了捏。
她似乎是怕苏祈言长大了会不适应这般亲昵的举止，只捏了一下，很快又收回了手。
“我的阿言是世间最好的孩子，所以我不想让你受委屈。”她说。
苏祈言的心中卷起惊涛，总是这样，每一次都是……当他决定要硬下心肠，再心狠一些时，这个人总是适时地站出来，用温柔的言语来动摇他。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抵抗一次比一次微弱，一次比一次无力……他很害怕，害怕有一天他连抵抗的念头都失去，那么就真的会沦为大巫女手中任人宰割的一块肉，可他再也不想回到那种身不由己的境况了。
大巫女说，我的阿言是最好的孩子，可她当真清楚自己养的是个什么东西吗？
她养的是一匹狼，是对这世间充满仇恨的一缕怨魂……苏祈言满心嘲笑地想，他时刻端着乖巧听话的模样来面对大巫女，何尝又不是害怕她的厌弃？
哪怕陈妤尽心尽力待他，他也总是觉得，如果陈妤发现了他的真面目，就会将这些善意全数收回。
他赌不起的。
这样想着，苏祈言抬起眼来，抿了抿唇，对着陈妤展露出一抹略带羞涩的笑容，本就令人惊艳的面容像是被这抹笑点亮了一样，好看得要命。
“叮，苏祈言好感值5，总计50。”
陈妤当即就觉得孩子没有白养，尽管这么多年下来，苏祈言的好感值仅仅上升了25。
话说回来，她对自己养孩子的成果还是非常满意的。苏祈言虚岁十四，便已经生得叫人移不开眼睛，再加上可能幼时受过苦的缘故，他身上气息异常沉稳，远没有同龄人的浮躁轻狂，往人群里一站就显得分外出挑，这极大的满足了陈妤当家长的虚荣心。
再想到半月后就要带着苏祈言到皇宫里溜达一圈，陈妤就忽然生出一种诡异的自豪感。
虽然不清楚苏祈言堂堂皇子是怎么跑出来的，但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人可是自己！
1314泼了一盆冷水：“我说你不要老往自己脸上贴金。”
陈妤说：“你这是嫉妒孩子跟我亲。”
1314：“做人要真诚一点，实事求是一点不好吗？白梨今年二十，哪来的十四岁大的孩子？”
陈妤不乐意了。
“我跟你讲，做人不能这么死板，我和言言之间的感情是能够用年龄来衡量的吗？我们可是有着很深的牵绊，比如我们都是一样的可爱又聪慧，哼。”
1314冷笑一声：“光从智商上来看，你们就没有半点基因上的联系。”
陈妤：“……你是不是在骂我？”
1314：“你猜。”
1314学着陈妤的样子，轻轻哼了声，然后就不肯再说话了。
陈妤带着满心疑惑，重新看向了苏祈言，他正规规矩矩地站着，照顾到不让陈妤仰着脖子看自己，他微微朝这边弯下腰。
陈妤抬头的时候，苏祈言颊边正好有一缕未束起的黑发垂落，发尾蜻蜓点水般从陈妤的睫毛上扫过，那感觉痒痒的，她情不自禁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结果这么一眨眼，那缕发丝又戳在了她的眼睑上。这具身体触感敏锐，陈妤忽然就觉得这种有什么东西瘙痒的感觉十分难以忍受，她没忍住，抬手就揪住了那根作乱的发丝。
“……大人？”
直到苏祈言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她才发觉自己盯着掌心里乌黑的发丝看了许久。
陈妤若无其事地将那根发丝松开，看了看苏祈言松散的头发，问：“怎么不把头发束起？”
苏祈言不甚在意：“昨晚看了一晚书，刚睡下没多久，就听说大人您找我，匆忙之间就没来得及好好打理。”
“你又彻夜看书？”陈妤皱了皱眉，“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想看书，什么时候都可以，何须占用睡觉的时间？更何况晚上看书对你眼睛也不好。”
要说孩子太勤奋努力也有不好的地方，陈妤一直都知道苏祈言非常聪明，他爱看书，自己就允许他去神宫的藏书阁看个够，但他一读起书来废寝忘食的架势就让傻家长很是操心了。
苏祈言点点头：“大人，我下次不会了。”
“下次下次，你每一次都是这么保证，结果出了门后转眼就忘。”陈妤无奈地睨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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