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相请了个安,恭恭敬敬的道:“钦差大人言重了。大人奖勉有加,小将自当忠君报
国,不敢负了钦差大人的期许。”韦小宝笑道:“嘿嘿,好好的干!你们世子做了额驸,便
官封少保,兼太子太保。就是当年岳飞岳爷爷,朱仙镇大破金兵,杀得金兀术屁滚尿流,也
不过是官封少保。一做公主的丈夫,就能有这般好处。夏总兵,好好的干!”一面说,一面
向外走出。夏国相吓得手心中全是冷汗,心道:“听这小子的说话,竟是指明我岳父要做皇
帝。难道……难道这事竟走漏了风声?还是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满口胡说八道?”
韦小宝走到回廊之中,站定了脚步,问道:“行刺王爷的刺客,可逮到了?到底是甚么
人?是谁指使的?是前明余孽?还是沐王府的人?”夏国相道:“刺客是个女子,名叫王可
儿,有人胡说……说她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小将就是不信,多半是冒充。钦差大人明见,小
将拜服之至,这人只怕是沐家派来的。”韦小宝蓦地一惊,暗叫:“不好!他们不敢得罪公
主,诬指阿珂是沐王府的人,便能胡乱处死了。这可糟糕之极。”说道:“王可儿?公主有
个贴身宫女,就叫王可儿。公主喜欢她得紧,片刻不能离身。这女子可是十七八岁年纪,身
材苗条,容貌十分美丽的?”夏国相微一迟疑,说道:“小将一心挂念王爷的伤势,没去留
意刺客。这女子若不是冒充宫女,便是名同人不同。钦差大人请想,这位姓王的宫女既然深
得公主宠爱,平素受公主教导,定然知书识礼,温柔和顺,那有行刺王爷之理?这决计不
是。”他越是坚称刺客绝非公主的宫女,韦小宝越是心惊,颤声问道:“你们已……已杀了
她么?”夏国相道:“那倒没有,要等王爷痊愈,亲自详加审问,查明背后指使之人。”韦
小宝心中略宽,说道:“你带我去瞧瞧这个刺客,是真宫女还是假宫女,我一看便知。”夏
国相道:“这可不敢劳动钦差大人的大驾。这刺客决计不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外面谣言很
多,大人不必理会。”韦小宝脸色一沉,道:“王爷遇刺,伤势很重,倘若有甚么三长两
短,两短三长,那可谁也脱不了干系。本人回到北京,皇上自然要仔仔细细的问上一番,刺
客是甚么人?何人指使?我如不亲眼瞧个清清楚楚,皇上问起来,又怎么往上回?难道你叫
我胡说一通吗?这欺君之罪,我自然担当不起。夏总兵,嘿嘿,只怕你也担当不起哪。”
他一抬出皇帝的大帽子来,夏国相再也不敢违抗,连声答应:“是,是。”却不移步。
韦小宝脸色不愉,说道:“夏总兵老是推三阻四,这中间到底有甚么古怪?你想要掉枪
花,摆圈套,却也不妨拿出来瞧瞧,看我姓韦的是否对付得了。”他因心上人被擒,眼见凶
多吉少,焦急之下,说话竟不留丝毫余地,官场中的虚伪面目,全都撕下来了。夏国相急
道:“小将怎敢向钦差大人掉枪花?不过……不过这中间实在有个难处。”韦小宝冷冷的
道:“是吗?”夏国相道:“不瞒钦差大人说,我们王爷向来御下很严,小将是他老人家女
婿,王爷对待小将加倍严厉,以防下属背后说他老人家不公。”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
“你这女婿,是不好做得很了。王爷的王妃听说叫做陈圆圆,乃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大清得
这江山,跟陈王妃很有些关系。你丈母娘既有羞花闭月之貌,你老婆大人自然也有沉鱼落雁
之容了。你这个女婿做得过,做得过之至,只要多见丈母娘几次,给丈人打几次屁股,那也
稀松平常……”夏国相道:“小将的妻室……”韦小宝说得高兴,又道:“常言道得好,丈
母看女婿,馋唾滴滴涕。我瞧你哪,丈母娘这么美貌,这句话要反过来说了。女婿看丈母,
馋唾吞落肚。哈哈,哈哈。”
夏国相神色尴尬,心想:“这小子胡说八道,说话便似个市井流氓,哪里有半分大官的
样子?”说道:“小将的妻室不是陈王妃所生。”韦小宝叹道:“可惜,可惜,你运气不
好。”脸色一沉,说道:“我要去审问刺客,你却尽来跟我东拉西扯,直扯到你丈母娘身
上,嘿嘿,真是奇哉怪也。”
夏国相越来越怒,脸上仍是一副恭谨神色,说道:“钦差大人要去审问刺客,那是再好
不过,钦差大人问一句,胜过我们问一百句、一千句。就只怕王爷……王爷……”韦小宝怒
道:“王爷怎么了?他不许我审问刺客么?”夏国相忙道:“不是,不是。钦差大人不可误
会。大人去瞧瞧刺客,查明这女子的来历,我们王爷只有感激,决无拦阻之理。小将斗胆,
有一句话,请大人别见怪。”韦小宝顿足道:“唉,你这人说话吞吞吐吐,没半点大丈夫气
概,定是平日在老婆床前跪得多了。快说,快说!”
夏国相心中骂道:“你姓韦的十八代祖宗,个个都是畜生。”说道:“就只怕那刺客万
一就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大人一见之下,便提了去,王爷要起人来,小将交不出,那……那
可糟糕之极了。”韦小宝心道:“你这家伙当真狡猾得紧。把话儿说在前头,要我答应不提
刺客。你奶奶的,这刺客是我亲亲老婆,岂容你们欺侮?”笑道:“你说过刺客决非公主的
宫女,那又何必担心?”夏国相道:“那是小将的揣测,究竟如何,实在也不明白。”韦小
宝道:“你是不许我把刺客提走?”夏国相道:“不敢。钦差大人请在厅上稍行宽坐,待小
将去禀明王爷,以后的事,自有王爷跟钦差大人两位作主。就算王爷生气,也怪不到小将头
上。”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是怕给岳父打屁股,不肯担干系。”嘿嘿一笑,说道:“好,你
去禀告罢。我跟你说,不管王爷是睡着还是醒着,你给我即刻回来。你王爷身子要紧,我们
公主的死活,却也不是小事。公主殿下给你世子欺侮之后,这会儿不知怎样了,我可得赶着
回去瞧瞧。”他生怕吴三桂昏迷未醒,夏国相就此守在床边,再也不出来了。夏国相躬身
道:“决计不敢误了钦差大人的事。”韦小宝哼了一声,冷笑道:“这是你们的事,可不是
我的事。”夏国相进去之后,毕竟还是过了好一会这才出来,韦小宝已等得十分不耐,连连
跺脚。夏国相道:“王爷仍未十分清醒。小将怕钦差大人等得心焦,匆匆禀告之后,来不及
等候王爷的谕示,这就来侍候大人去审问刺客。钦差大人请。”韦小宝点点头,跟着他走向
内进,穿过了几条回廊,来到花园之中。只见园中数十名家将手执兵刃,来回巡逻,戒备森
严。夏国相引着他走到一座大假山前,向一名武官出示一支金批令箭,说道:“奉王爷谕,
侍候钦差大人前来审讯刺客。”那武官验了令箭,躬身道:“钦差大人请,总兵大人请。”
侧身让在一旁。夏国相道:“小将带路。”从假山石洞中走了进去。韦小宝跟着入内,走不
几步,便见到一扇大铁门,门旁有两名家将把守。原来这假山是地牢的入口。一连过了三道
铁门,渐行渐低,来到一间小室之前。室前装着粗大铁栅,栅后一个少女席地而坐,双手捧
头,正在低声饮泣。墙上装有几盏油灯,发出淡淡黄光。
韦小宝快步而前,双手握住了铁栅,凝目注视着那少女。夏国相喝道:“站起来,钦差
大人有话问你。”那少女回过头来,灯光照到她脸上。韦小宝和她四目交投,都是“啊”的
一声惊呼。那少女立即站起,手脚上的铁链发出呛呛啷啷声响,说道:“怎……怎么你在这
里?”两人都是惊奇之极。韦小宝万万想不到,这少女并非阿珂,而是沐王府的小郡主沐剑
屏。他定了定神,转头问夏国相:“为甚么将她关在这里?”夏国相道:“大人识得刺客?
她……她果然是服侍公主的宫女吗?”脸色之诧异,实不下于韦小宝与沐剑屏。韦小宝道:
“她……她是行刺吴……行刺王爷的剑客?”夏国相道:“是啊,这女子胆大之极,干这等
犯上作乱之事,到底是谁人主使,还请大人详加审问。”韦小宝稍觉放心:“原来大家都误
会了,行刺吴三桂的不是阿珂,却是沐家的小郡主。她父亲被吴三桂害死,她出手行刺,为
父亲报仇,自然毫不希奇。”又问夏国相:“她自己说名叫王可儿?是公主身边的宫女?”
夏国相道:“我们抓到了之后,问她姓名来历,主使之人,她甚么也不肯说。但有人认
得她是宫女王可儿。不知是也不是,要请大人见示。”韦小宝思忖:“小郡主被擒,我自当
设法相救。她也是我的老婆,做人不可偏心。”说道:“她自然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公主是
十分喜欢她的。”说着向沐剑屏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干么来行刺平西王?不要小命了
吗?到底是谁主使?快快招来,免得皮肉受苦。”沐剑屏慨然道:“吴三桂这大汉奸,认贼
作父,把大明江山奉送给了鞑子,凡是汉人,哪一个不想取他性命?我只可惜没能杀了这奸
贼。”韦小宝假意怒道:“小小丫头,这等无法无天。你在宫里耽了这么久,竟一点规矩也
不懂。胆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不怕杀头吗?”沐剑屏道:“你在宫里耽得比我久得
多,你又知道甚么规矩?我怕杀头,也不来昆明杀吴三桂这大汉奸了。”韦小宝走上一步,
喝道:“快快招来,到底是谁指使你来行刺?同党还有何人?”一面说,一面右手拇指向身
后指了几指,要小郡主诬攀夏国相。他身子挡住了手指,夏国相站在他后面,见不到他手势
和挤眉弄眼的神情。沐剑屏会意,伸手指着夏国相,大声道:“我的同党就是他,是他指使
我的。”夏国相大怒,喝道:“胡说八道!”沐剑屏道:“你还想赖?你叫我行刺吴三桂。
你说吴三桂这人坏极了,大家都恨死了他。你说……你说刺死了吴三桂后,你就可以……可
以……”她不知夏国相是甚么身份,又不善说谎,一时接不下去。韦小宝道:“他就可以升
官发财,从此没人打他骂他?”沐剑屏大声道:“对啦,他说吴三桂常常打他骂他,待他很
凶,他心里气得很,早就想亲手杀了吴三桂,就是……就是没胆子。”夏国相连声喝骂,沐
剑屏全不理会。韦小宝喝道:“你说话可得小心些。你知道这将军是谁?他是平西王的女婿
夏国相夏总兵,平西王虽然有时打他骂他,那都是为了他好。”说着在胸前竖起大拇指,赞
她说得好。沐剑屏道:“这夏总兵对我说,一杀了吴三桂,他自己就可做平西王。他说不论
行刺成不成功,他都会放我出去,不让我吃半点苦头。可是他却关了我在这里。夏总兵,我
听你吩咐,干了大事,你甚么时候放我出去?”
夏国相怒极,心想:“你这臭丫头本来又不认得我,全是这小子说的。这混帐小子,为
了要救你,拿老子来开玩笑。你二人原来相识,可真万万料想不到。”喝道:“你再胡言乱
语,我打得你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沐剑屏一惊,便不敢再说,心想韦小宝倘若相救不得,这武官定会狠狠对付自己。韦小
宝道:“你心里有甚么话,不妨都说出来。这位夏总兵是我的好朋友,倘若真是他指使你行
刺平西王,你老老实实跟我说,我也不会泄露出去。”说着又连使眼色。
沐剑屏道:“他……他要打死我的,我不敢说了。”韦小宝道:“如此说来,这话是真
的了。”说着叹了口气,退后几步,摇了摇头。夏国相道:“大人明鉴,反贼诬攀长官,事
所常有,自然是当不得真的。”韦小宝沉吟道:“话是不错。不过平西王平时对夏总兵很
严,夏总兵心下恼恨,想杀了岳父老头儿,这些话,只怕她一个小小女孩儿凭空也捏造不
出。待平西王伤愈之后,我要好好劝他,免得你们丈人和女婿势成……势成那个水甚么,火
甚么的。”先前夏国相听得沐剑屏诬攀,虽然恼怒,倒也不怎么在意,自己一生功名富贵,
全由平西王所赐,没人相信自己会有不轨图谋,但韦小宝若去跟平西王说及此事,岳父定然
以为自己心中怀恨,竟对外人口出怨言;岳父近年来脾气暴躁,御下极严,一听了这番话,
只怕立有不测之祸,忙道:“王爷对待小将仁至义尽,便当是亲生儿子一般,小将心中感激
万分。钦差大人千万不可跟王爷说这等话。”
韦小宝见他着急,微微一笑,说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恩将仇报的事情,世
上原是有的。平西王待我不错,我定要劝他好好提防,免得遭了自己人的毒手。平西王兵强
马壮,身边有无数武功高手防卫,外人要害他,如何能够成功?可是内贼难防,自己人下毒
手,只怕就躲不过了。”夏国相越听越是心惊,明知韦小宝的话无中生有,用意纯在搭救这
少女,可是平西王疑心极重,对人人都有猜忌之心,前几日他亲兄弟吴三枚走入后堂,忘了
除下佩刀,就给他亲手摘下刀来,痛骂了一顿。韦小宝倘若跟平西王去说甚么“外敌易御,
内贼难防”的话,平西王就算不信,这番话在他心中生下了根,于自己前程必定大大有碍,
当即低声道:“钦差大人提拔栽培,小将永远不敢忘了您老的大恩大德,大人但有所命,小
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便有天大的干系,小将也一力承担了。”韦小宝笑道:“我是为你
着想啊。这丫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小丫头知,一共是三个人知道。本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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